第一百章 天機遊,波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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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國的實力,早在中古天路的那一次,就讓尹觀深刻見識。他恒久不歇的追索,遠遠未能窺見靖海計劃的恢弘全貌。他苦心積慮的手段,是根本無法觸及天路的漣漪。
    但綿延不絕的漣漪,也能是一場暴雨。
    隻要楚江王不立即被處死,一切就都還有機會。
    尹觀所求,無非如此。
    “我隻是很看好你。”神俠的聲音說。
    “恕我直言。”尹觀道:“像看好伯魯、葉淩霄一樣嗎?”
    “你的態度我能理解。”神俠的聲音道:“不過平等國的規矩是這樣——每個人抵達平等的道路都不相同,平等國尊重成員的自由心情。唯獨是在統一行動的時候,所有參與行動者,必須服從該次行動最高負責人的指揮。其餘時間,一任自由。平等國是一棵通往平等理想的大樹,在此基礎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手段,如同枝葉自由生長。”
    尹觀的聲音道:“您想說,在平等國這樣的組織裏,伯魯、葉淩霄他們的結局,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神俠的聲音與海浪同在:“可能聽荒謬,但這就是事實。”
    “我對荒謬的事實不感興趣。”碧色的火焰跳了跳:“還是繼續談生意吧!”
    神俠倒是並不勉強,且很直接地進入主題:“如你所見,我們組織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創傷,至少就我個人而言,我需要景國為此付出代價——這是這樁生意的前提。”
    “聽起來貴組織三位首領的意見並不一致。”尹觀道。
    “你聽過哪個組織,首領這個詞,能指向三個完全不同的人?”神俠並不避諱:“因為我們從未能說服彼此,但又知理想漫長,現實沉重,不得不彼此支持以同行。平等國裏這平等二字,最初就是我們三人之間的平等——由我及眾生。”
    尹觀的聲音帶著些許思考:“平等自你們三人而始,至天下眾生而終?”
    神俠笑了:“這麽理解倒也沒有問題。”
    “關於眾生平等,我最早不是在你這裏聽聞。”尹觀的聲音道:“先前我研究過一些曳落族的資料,看到曆史上有人提及過此般理想。”
    “是嗎?”神俠問:“那人是誰?”
    尹觀道:“人們都稱祂為……世尊!”
    “世尊……”神俠的聲音裏,情緒莫名:“世尊所要的平等,是諸天萬界一切生靈都平等。所以祂收真龍為弟子,所以祂去妖族傳道,祂還試圖度化太古之母,甚至去過魔界——我和祂不相同。”
    “哪裏不相同?”尹觀問。
    “我們還是繼續談生意吧!”神俠的聲音道:“談一談我們的合作。”
    “你剛剛聊到了這樁生意的前提。”尹觀提醒。
    神俠的聲音如朝日初升,總是非常明亮的:“我們達成共識,才好做事。知道彼此的需求,才能把握合作的尺度。”
    尹觀淡聲道:“聽起來倒也平等。”
    神俠道:“必須要說,絕大部分人之所以選擇加入平等國、對抗現世秩序,都是因為仇恨。這也導致他們在做事的時候,很難平和。我可以說,我們當中的很多人,死得也並不無辜。”
    “所以我並沒有什麽大義凜然的理由來做事。”
    “平等國和景國之間的實力差距也必須要正視,事實就是我救不了李卯。”
    “所以我並沒有什麽毀天滅地的力量來改換日月。”
    “我算是強大,但還遠遠不夠強大。”
    “唯獨是那些人曾經信任過我,與我同行過,卻因加入平等國而身死。”
    “我作為他們的首領——”
    神俠頓了頓:“之一。”
    他的聲音在海風中,莫名顯得遙遠:“好歹得做點什麽。”
    “那就繼續?”礁石所化的祭壇上,碧焰跳動。
    嘩嘩~
    一個浪頭打過來,將碧焰撲滅。
    使詭異祭壇,複歸於普通的礁石。
    “繼續。”
    ……
    ……
    鄭商鳴與鮑玄鏡雙人並馬,同歸臨淄。
    趁著無人,直道縱馬,飛灑歡聲。
    “玄鏡!前麵須慢些,不可縱馬衝城!”看著前方放馬歡笑,難得展現自由天性的鮑玄鏡,鄭商鳴也暫時放下了對羅刹明月淨之名的警惕,以及對海上局勢的牽掛,就這樣放肆馳騁了好一陣,方才出聲提醒。
    “籲~!”鮑玄鏡一拽韁繩,那駿馬人立而起,揚蹄高嘶。
    這臨淄外馳道,縱馬小伯爺,端的是英武年少!
    他歡聲笑道:“鄭叔,我鮑家人,豈會不敬路政!”
    近得臨淄城下,他又稱“鄭叔”而不是“商鳴叔叔”了,很懂得避嫌。年紀雖小,卻很靈醒,不止是有才華而已。此真鮑氏之福也!
    鄭商鳴心中暗讚,嘴上隻笑:“恐你高興過頭,城裏有些人又愛教化!”
    話音未落,便有一黑影橫空掠來。
    風聲呼嘯!
    鄭商鳴直接縱飛而出,一手回勾,將鮑玄鏡連人帶馬,攔在身後。北衙腰牌召來官勢,臨淄大陣立予響應,霎時道元呼嘯,神目如電。
    嘭!
    卻是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被砸在馬前。
    “維宏哥!”卻是鮑玄鏡首先驚聲。
    鄭商鳴也大皺其眉:“鮑維宏?”
    又看著鮑維宏旁邊從天而降的老人家,隻覺萬分的莫名其妙:“昌華伯!?這是何意?”
    銀翹鮑氏一門三伯,其中以朔方伯為主脈,世襲罔替,實地實封。
    剩下昌華伯在政,英勇伯在軍,都是榮祿獨身,人亡則爵除。
    年歲最長的昌華伯鮑宗霖與鮑易同輩,一生未婚,沒有子嗣。早就辭官歸隱了,閉關修行以求真。
    比他們低一輩的英勇伯鮑珩,年紀倒是和鮑易差不多,至今仍在萬妖之門後奮鬥,以求累功傳爵,一來他還是有個人的追求,二來畢竟他是有幾個子女的,須為兒女計深遠。
    鮑易的嫡子鮑伯昭、鮑仲清相繼死於壯時,換做一般的家族,難免有些動靜。
    但朔方伯是何等手段,有他坐鎮一日,賊心就永遠隻能是賊心,生不出賊膽來。
    及至鮑玄鏡慢慢長大,開始顯露才華,諸脈就更無聲音。
    英勇伯之子鮑維宏,是出了名的爭氣,才華不俗。現在昌華伯把他捆起來砸在這裏,竟是唱的哪一出?
    鮑玄鏡趕緊翻身下馬,去扶鮑維宏,卻被鮑宗霖攔在身外。
    “大爺!”鮑玄鏡的小臉上滿是驚色:“為何如此啊?”
    鮑宗霖年歲頗大,鮑易對他也是非常尊敬的,鮑玄鏡自然更不會失了禮數。
    “玄鏡,這裏沒你的事。你先回府。”鮑宗霖表情嚴肅,一拂袖,將鮑玄鏡卷回馬背,又連人帶馬卷往臨淄。這才對鄭商鳴道:“都尉大人,鮑氏有子不肖,老夫無顏自刑,擒來請北衙拿審!”
    涉及公務,便由不得鄭商鳴和緩。
    他握住腰牌,看了一眼鮑維宏:“不知這鮑維宏……何罪?”
    鮑宗霖臉色沉肅:“我鮑氏累代忠良,為國為民。他身為鮑氏子,享盡國恩,竟私藏佛經,閉門誦讀!”
    鄭商鳴心中鬆了一口氣。
    鮑維宏若真犯了什麽大事,他當然也會秉公處置,但不免在朔方伯麵前不好說話,影響了剛剛經營的交情,甚至於影響到海上要事的默契。
    “伯爺。”鄭商鳴緩聲道:“我朝雖不禮佛,也有枯榮之鑒。但聖天子當朝,從未明令禁佛。東域有懸空寺在,禪音難免廣遠。民間偶有香火,都從自由。”
    他看著鮑宗霖:“前武安侯都練得佛功。好讀佛經,卻也……算不得罪過。”
    他不想說鮑宗霖大題小做,也不想探究昌華伯和英勇伯有什麽矛盾,不願幹涉鮑家內部糾紛,有關於鮑氏的一切,朔方伯自會處理。
    但鮑宗霖道:“好讀佛經倒是不算什麽,但我發現他同時還對逆寇枯榮院有超出常矩的關心!不僅多方追尋枯榮院相關曆史,還親身去搜街巡巷,探究故人!”
    這位在朝野極有聲望的老伯爺,眼神裏有一絲後怕,表情異常的冷硬:“老夫不忍查,也不敢查。便請北衙過問,無論什麽結果,鮑家都認。”
    “枯榮院”這三個字一出來,鄭商鳴就是一驚。待聽完鮑宗霖這番話,他已沒什麽能說。
    當年的枯榮院公案,牽連之廣,影響之深,堪稱元鳳第一案。此前此後,都無能及者。
    後來的樓蘭公反叛,都是此事之餘波。
    怨不得鮑宗霖如此警惕。這樣大張旗鼓,是為了給鮑家澄清!
    他若是含糊過去,反倒是對鮑氏不利。
    當下將已然五花大綁還封住口舌的鮑維宏提在手中,嚴肅地道:“北衙一定會秉公審理,給鮑家一個可以信服的交代。”
    “這個交代,是給臨淄的!”鮑宗霖不再看鮑維宏一眼,轉身便離去。
    而一步三回頭的鮑玄鏡,這時候已經回到朔方伯府。
    那匹被掏空內髒的妖馬,自然在回城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鮑維宏篤信佛教,妄從流言,對枯榮院有同情心。
    罪責到這個程度就差不多。對鮑維宏本人的前途有些影響,但影響不到鮑家。
    同時鮑維宏探尋枯榮院曆史的事情,就可以解釋清楚。
    無論是鮑家現在和鄭家的關係,還是鮑維宏本身的幹淨程度,都能夠確保這案子的分寸。
    往後鮑維宏賦閑在家,會比現在用起來更方便。視情況可以一蹶不振,也能浪子回頭。
    他就像那匹妖馬一樣,被處理得很幹淨。
    ……
    ……
    “汀蘭。今日為何如此失態?”
    送走客人之後,溫延玉坐在椅上,端了一盞茶。
    這位冠帶飄飄、氣質謙和的朝議大夫,此時有一分在自己女兒麵前罕見的嚴肅。
    他問的是溫汀蘭今日在書樓裏尖聲嗬斥——
    三歲學詩七歲禮,她從小就是以大家閨秀、名門淑女的模範來成長。
    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一次都沒有。
    雖然她很快就調整過來,出來待客對答,溫婉淑儀如常。
    但溫延玉這個做父親的,還是有些不安。
    “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溫延玉道。
    當然他會以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溫汀蘭的三爺爺,老太醫溫白竹,正躺在門口的竹椅,兩眼昏昏,仿佛已經睡去。
    春日黃昏的溫家,向來是這樣寧靜平和的。
    溫汀蘭臉上一直掛著的端淑的笑容,就這樣消失了。她也往椅子上坐,但扶了一下才坐好,也端了一盞茶,但沒喝又放下。
    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她說道:“晏撫心裏還住著那個女人。我知道他忘不掉。”
    溫延玉臉上的嚴肅消解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憐愛。
    天下父母愛子女之深,難以盡訴於言語。
    他不曾讓女兒受過什麽委屈,但女兒卻在男方下聘的日子裏如此傷心,以至於失態。
    “如果你不想嫁了,可以不嫁。”他說。
    溫家倒也不是一定要結晏家這個親。
    但兩家都已經姻親姻親地叫了這麽久,兩個孩子也相處了這麽久,收了晏家的聘,再來悔婚,這就不是可以心平氣和解決的事情。
    晏相再雅量寬宏,恐也吞不得這口氣去。
    可溫延玉不需要女兒知道這件事情多難承擔,他隻需要讓溫汀蘭知道——可以這樣做。
    他溫延玉的女兒,永遠有選擇。
    “我難過的原因正是在此。”溫汀蘭坐在那裏,平靜地流淚:“我離不開他。”
    門口的溫白竹掏了掏耳朵,起身走了。
    他想著是溫汀蘭受了欺負或者哪裏不舒服,便坐在這裏聽。
    感情的病症,可不是藥石能醫。
    ……
    ……
    星海中的漣漪,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撫平,漸散漸淺漸歸於無。
    阮舟在銀白色的小船上低頭,但見星河如鏡,竟然映照出了自己的臉。
    “爹爹。”她提醒道:“您一直找的魚秧子不見了。”
    間有漣漪起,必是魚群集。
    這“天機遊”之法,她自小修習。當然還不足以摻和欽天監正的天機戰爭,打打下手,卻是沒有問題。
    最近幾年天機異常隱晦的波動,斷斷續續,有所指向,阮泅一直都在尋找那些天機線的落點,並且鎖定了星河某處的漣漪……但那些漣漪,卻在剛才一下子就清空了。
    “那就放一放。”站在觀星樓上的阮泅,負手不回頭:“此時再尋,事萬倍而功不得一分。”
    他看著天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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