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恕我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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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斑斕的時空亂流,衝刷著戰鬼之身。將崔一更磨朽的歲月,隻不過為鬥昭擦亮了金輝。
    他便這樣自由的墜落,不斷衝撞。
    橫渡時空,一刀問歲……
    那猝然而發的戰意,已經給出了答案!
    嘩——
    紅底金邊的武服獵獵作響,天驍刀剌開了史書中的某一頁,鬥昭躍下高空。
    像一尊太陽所化的天神,跳向了人間。
    太陽?
    鬥昭在墜落之中金眸回望,恰見空中那輪大日,霎時間十分耀眼。從璀璨金輝之中,轟轟隆隆駛出一輛烈日戰車。白衣飄飄的重玄遵,正立於戰車上,手持青簡一卷,閑適地俯瞰人間,臉上似笑非笑。
    那轟隆隆的又豈止是戰車聲?但見晴空忽起雷電舞,萬裏電光歸為寸芒,都嵌在劇老頭的眉心,他在電光之中臨世,似那執掌天刑的神!
    在他身後耀顯的熾白電光,索性化作了鎖鏈,純白色如蛛網,橫亙天穹——
    法家第一鎖鏈,法無二門。此鏈出,萬事不改,千歲難開!
    天穹已經覆為暗色,四下盡為幽光。而在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裏,代表毀滅的神像已降臨。
    鬥昭不再去看,一刀【天罰】,已經殺入這座勤苦書院最關鍵的地方——
    一座四麵連橋的湖心小亭。
    亭以圍欄四合,欄亦連椅臨水,居中隻有一方石質棋桌,兩張圓墩墩的石凳。
    隻有麵東的那張石凳上坐著人——那是一個清瘦的老者,顴骨較高,眼窩較深,霜發已半,眸子裏透出寒亮的光。他生得是嚴肅的,但坐在那裏,長衫微曳,臉上又似籠著一層令人親切的輝光。
    那輝光暈染著紅塵之性,似是憂思,似是悲懷,似是夜深人靜時,鑒照自我的感慨。
    他正在下棋。
    他的對麵沒有人,但棋局攻勢淩厲。
    他並不是在跟自己對弈,隻是跟他對弈的那個人,暫未能有形跡的體現。
    而他拈著一枚白色的棋子,懸在棋盤上空,卻是遲遲未能落下。
    這枚白棋圓潤精巧,似玉石磋磨,間中如有天隙一道——目力超卓者,隱約能看到,一線天光從這枚白棋的正中央垂落,筆直地點在棋盤上,亦在中央天元位。
    它是一柄劍。
    一柄驚世絕倫,貫穿古今,不顯於形,但宏大絕世,微渺如一的劍。
    此劍無名,或可名“一”,或可名……“道”!
    木簪白袍的李一,正站在涼亭頂上。他未入亭中,但劍已在棋上,逼停了落子。
    這是一盤什麽棋?
    鬥昭心中生出這樣的疑問,又一刀將疑問斬碎。
    凡他人之所欲,非我之所求。一路萬載文華,千般文章,都斬碎。恍似燦陽照水,鬥昭踏過石橋,提刀便入亭中,一刀斬性見我,殺盡了迷思,再一刀……天人五衰!
    拈子未落的老人,有片刻的怔然:“來得……這麽快麽?”
    話音方起,刀鋒迎麵。
    那天人華萎,五衰絕鋒,來得是如此之淩厲,老人不得不抬起一根食指,按在刀鋒上。
    這一瞬間爆發的璨芒,如浪潮般席天卷地,而又翻覆回來,驟斂於指尖。
    老人的食指一瞬間枯皺,不僅被刀鋒迫得曲折,而且開始腐爛!
    但隻聽“嘩嘩嘩”,書翻頁的聲音。
    這根食指一動如新,遭受的所有痛楚都如書上舊事,被翻過去了。幹幹淨淨筆直的食指,似有無限的生命力,不斷枯萎不斷新生,敲擊在刀鋒之上,有鏗然的響。
    他意識到鬥昭是怎麽找到他的——鬥昭橫刀相詢,在整個勤苦書院四萬多年的曆史裏,挑動了所有有資格被他感受的戰意。其人以戰入道,天驍求戰,無人可避。
    這些年輕人,真的是……
    他問:“遠道是客,見棋不解,何故?”
    鬥昭收回了五光十色的天驍刀,也將那翻書的聲音都卷走。金身欺近,以身為刀,斬予一場白日夢!“某平生不好解棋,好解人也!”
    天地空轉,歲月已翻。文字不載,耳目不察。
    偌大的勤苦書院已經不見了。眼下隻有茫茫之空,白色長橋。
    心懷紅塵諸事,身在白日夢中!
    左丘吾手上還捏著那枚白色棋子,人還坐著石凳,身已不在涼亭,去書院遠矣。
    他笑:“把我弄到這兒啦?”
    “外麵人多嘴雜,恐先生受驚!”鬥昭在漫長無際的長橋上踏行:“餘者粗魯不名,先生不必見了。隻有某家知書,雅好斯文,咱們可以秉燭夜談,切磋文章!”
    左丘吾身後生文竹,搖曳在白橋上。
    他隨手折了一支,削成文簡,便長身而起,將撚著棋子的右手背到身後,以竹簡為劍,麵迎那淩冽刀光,臉上帶笑:“未知是準備怎麽切我?”
    “那要看院長表現!”
    孤零零的石凳,兀佇在白橋。
    兩人團身一處,竹簡對著刀鋒,鏗鏘連響,漫天火星!
    左丘吾寒亮的眸光爬過刀脊,仿佛要照進鬥昭那燦陽般的心:“一見就拔刀,實在難言禮貌。說起來……你到底弄清楚發生什麽事兒了嗎?”
    鬥昭是打定主意要單殺勤苦書院院長,一試儒道之巔,刀絕宗師之名。故而鋪開白日夢,生怕他人幹擾——那些個同僚,都不是省油的燈。
    此時此刻,刀都架上了,當然懶得跟左丘吾閑話,隻悶聲道:“弄不弄清楚的,先把你捆起來再說。”
    左丘吾哈哈一笑:“若是捆對了,殺我可也,算是暢快!若是捆錯了呢?”
    鬥昭抬手一刀:“算是保護!”
    勤苦書院都變成這樣子,這老小子還有心情談笑,能是什麽好人。
    這一刀如大寫意的潑墨般,斬出了連綿青山。亦在孤橋顯風景。
    左丘吾仰見而讚:“青州縹緲應不老!”
    當今楚帝潛龍時,曾獄中注《九丘》,是難得的對書山表示友善的楚國君主。鬥昭斬出的這部儒家絕世刀典,亦名《九丘》,便是自此典籍源發。
    這一式【青州不老】,別有幾分楚地風流。
    以儒家刀典斬向儒家宗師,鬥昭之狂可見也。
    左丘吾一生修史,其實很欣賞這樣鮮明的人物:“鬥昭之狂也,或可為墨賦青書……”
    他提竹簡之劍而前:“人生兩難豈荊州!”
    【得失荊州】對【青州不老】。
    九丘對九丘。
    這一番暢快大戰,直殺得長橋漸短,白日偏斜。
    左丘吾並不催動任何儒家神通,僅以劍術與鬥昭對攻,以史為鑒照今人,見招拆招,迎鋒卻鋒。
    他很快就將鬥昭壓製,可鬥昭卻越戰越勇。那一團刀光似永燃之金焰,無論如何都不能撲滅。
    白日夢中時如流沙,左丘吾倒也不緊不慢,隻是一劍接一劍地往前進逼:“不打算呼喚你的朋友們嗎?”
    “老頭兒!”鬥昭橫刀狂笑:“你還沒贏呢!”
    連身八斬,天裂九重,禍氣翻如海!他一刀又一刀地殺出來,似不斷嘶吼的惡獸。
    不知何時,天空下起了雨。
    廝殺中的兩人,竟覺微寒。
    高橋之下,雲霧散開,終於顯現了一片茫茫靜海。
    雨珠敲打在靜海上,泛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在某一個時刻,左丘吾忽而拔身驟轉,那一顆始終拈在指上的棋子,終於按出來,按在一截透雨而出的劍尖!
    劍鋒亮如雪,剖雨過白橋。
    天下名劍長相思,帶出了那蓋世無雙的身影。
    從一顆幻光萬轉的雨珠中殺出來,執劍青衫似飛鴻,飛鴻探爪雪成霧。
    左丘吾指尖的白棋,就這樣碎成粉末,簌簌而落。
    他不禁仰天——
    細看來,這漫天墜落的哪裏是雨珠?分明一一顆顆變幻莫測的仙念!
    如意仙術·此心忽雨。
    每一顆雨珠,都在瘋狂地拉扯著情緒。雨珠連著雨珠,仙意貫通仙意,隱隱又結成陣型,合為一道接天連地的繁雜禁封。
    左丘吾咧嘴想笑,但又沉默。
    因為此禁……是【六爻山河禁】!
    不同的是彼為殘燕,此為全燕。
    不同的是……他為禁中人。
    “薑君!等你多時!”鬥昭一見這身影,便高聲道:“我特意圈他在此,就是為了等你。咱倆速速把他拿下,休叫旁人搶功!”
    薑望簡直感動。
    無盡雨珠落下,頃成【六爻山河大燕禁】,山河成盤,覆載左丘吾於其上。
    那狂暴的海浪一撲,呼嘯著便將左丘吾卷離白日夢橋,撲進了潛意海中!
    鬥昭劈刀而至時,長橋已空,徒留點滴雨痕。
    他金眸燦轉,二話不說便躍下——但高橋下雲霧一掩,天驍斬開時,那靜海竟然已失蹤!
    有心臭罵,恐高聲為人笑,武靴一抬,架橋便遠。
    轟隆隆,暗流湧動如雷霆。
    茫茫深海之中,無盡潛意之內。此兩意交匯之地,若非左丘吾被封鎮,還真落不到這裏來。
    左丘吾一手染白,一手提著竹簡劍,靜立在封鎮顯化的山河盤中。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一切,對那位天下聞名的年輕人道:“老夫修史,略有所成。對燕朝的了解,應當比你多一些。薑真君可知道,為何當初創造此禁時,我隻用殘燕山河入禁嗎?”
    薑望不動聲色地站在山河盤外,靜履暗流:“為何?”
    “因為月滿則虧。”左丘吾給予一個長者真誠的勸誡:“君不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他提竹簡劍為筆,憑空寫了個“燕”字,最後一筆落下時,那聲“焉”也結束。
    他筆下的封禁亢龍有悔,薑望所填的封禁卻飛龍在天,極致盛大。
    果然亡也!盛極則衰。
    儒家宗師隻是輕輕一點,萬裏山河便漸次垮塌,山河盤潰如流沙。
    薑望不發一言,隻是靜看。
    左丘吾悠閑的眼神卻嚴肅起來,在自己熟悉的封禁裏,看到了陌生風景——
    但見一方青鼎躍於其上,山河盤潰勢驟止。
    這座封鎮不但沒有在左丘吾的筆下崩潰,反而高岸於上,堅不可摧。死死將左丘吾囚禁在潛意海洋的最深處。
    薑望這時才問:“左院長可知,為何我學得殘燕,卻用其盛時?”
    左丘吾笑了笑:“倚老賣老,有些尷尬了。”
    他自然看得明白,這一記青天劍鼎,代表著無上王權。他當然想起來,薑望當年伐夏撞鼎,正重續了燕室鎮禍水的責!
    薑望用大燕皇朝之盛世山河入禁……因為他鎮得住。
    “左先生好像一點都不著急?”薑望問。
    “急也沒有用,你們來得太快了……”左丘吾淡然道:“既然已經做了所有的努力,那就等待最後的命運吧。”
    “努力嗎……”薑望在深海遠眺:“左先生坐弈的這片時空,是自金清嘉真人所延展的時空,他為顧師義立傳,倒沒有我想象的那麽俠氣縱橫。”
    左丘吾飽含深意地看著他:“書生落筆,筆鋒隻為人物轉。走筆詼諧,或許端莊。滿紙荒唐,未必心酸。不可等而視之。”
    “受教了。”薑望彬彬有禮:“現在他已經被擒下,你在這片時空的所有布置都被抹掉,甚至於這片時空,也隨時會消失——左先生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的同僚們很有效率!”左丘吾讚了一聲,然後道:“說起來薑真君奪我於長橋,單獨鎮我於此,是有什麽目的呢?”
    他笑著問:“也像剛才那位鬥氏驕子,想要單割我顱,自壯聲名麽?”
    薑望淡聲道:“我為聲名累久矣!殺先生也壯不了多少。”
    他看著這位天下第一書院的院長:“有個人在你的封鎮裏待了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大人物們做一些決定的時候往往太輕率——我沒有別的意思,也想讓你感受一下。”
    左丘吾沉默了。
    沉默在海水中蕩漾了不知多久。
    這位大宗師終是說道:“我知道他的痛苦——”
    “你無法感同身受。”薑望打斷他。
    當初孟天海的名字,就是左丘吾從曆史中找回。
    也是他幫天下緝刑司總長、景國歐陽頡找人蟲的線索。
    他做過的事情,對這個世界的貢獻,被人傳唱的、不被人知的,有很多。
    但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錯誤的事情,不能被正確的經曆掩蓋。
    “左先生當年絕巔,放聲大笑,說——‘從今無禮矣!’天下讀書者,奉為聖人言。”
    薑望張開的五指驟然握攏:“便恕我無禮吧。”
    他的聲音,凝成了雪。此身立於深海不動,但寒霜疾速蔓延。
    幾乎隻是一轉念,整座潛意之海便凍結。
    當鬥昭刀架白日夢,終於來到這片潛意之海的上空,低頭卻隻看到……
    一座幾無邊界的巨大冰棺,散發著蠻荒遠古的寒意。
    磅礴道則凍成了冰棺上的霜,棺麵上停著凋零的壽之花。
    這是由【淩霄章】所統禦的凜冬仙術……
    如意·千秋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