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願為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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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麵子值多少錢?”程季良饒有興致地問。
    “十二兩。”褚幺把那顆裝著人頭的盒子也收好了,異常認真地說。
    程季良說:“從你贖買小翠的錢裏,扣掉十二兩便是。”
    褚幺站定了看他,仍然是仰著頭往上看,這一刻卻叫程季良感受到逼視的鋒芒。
    “我說的十二兩銀子,是你們樓裏的打手從我手裏搶走,讓我滾蛋的十二兩。”
    “這十二兩裏,有你的尊嚴?”程季良問。
    “有我的麵子。”褚幺說。
    “弱者侮辱強者,理當付出代價。”程季良輕描淡寫地道:“你可以把老刀帶走。要殺要剮,隨你心情。隻要宋律允許,我不管你。”
    老刀不敢置信地轉過視線,程季良卻並不看他。
    褚幺也不看他。
    褚幺看著程季良,看著這位他所調查的情報裏……三分香氣樓於宋國區域的總負責人。
    本地三分香氣樓的最強者,外樓境修為,目前立起了第二座星光聖樓。無神通,過往也沒有把握道途的表現。
    以內府戰外樓,劣勢在於無星樓借力,勝勢在於敵不知我。
    還有……散落各處關鍵位置的奉香侍者,需要注意不能讓他們結成陣法。
    三分香氣樓奉香侍者常用的戰陣,是朱樓花燈陣。
    不同於以幻陣為主的香氣美人的千嬌國色陣,朱樓花燈陣更注重血氣之間的聯係,以“困”和“迷”為主,在“空間”和“視覺”上下功夫……
    如夢令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好幾輪戰鬥。
    褚幺盡量地補充知見,調整自己的戰鬥選擇。確保自己在出手的第一時間,已是最優解。
    然後他說:“狗咬了人,是仗著人勢。我們都分開雙腳直立行走,我要找人的麻煩,不找狗的麻煩。”
    程季良在心裏問,瓊枝姑娘,事情到這一步已經夠了嗎?
    幼獸已經呲牙,他隱隱感到危險。
    但他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應。
    所以他看著樓下的少年郎,隻能繼續表現他的傲慢:“確切地說,你要找三分香氣樓的麻煩。”
    而少年不再展露他的謙卑,隻道了聲:“請賜教。”
    他背後纏著武器的布條,一霎如旗招展。
    那瞧著髒兮兮的、沾染了風塵的長布條,在這三分香氣樓的大廳裏肆意張舞,竟然聲似龍吟!
    兩儀龍虎,既是天下名劍,也是連玉嬋的獨門劍術。
    馭雲氣於布條,似神龍駕祥雲,自撲花衣小帽的奉香侍者而去。一個個花裏胡哨的奉香侍者們,受激而起,似蜂蝶繞龍而舞。
    程季良根本顧不得那些。
    龍遊九天之後,留下它所纏繞的人間之寶——
    大家都以為它是一柄劍。
    它也的確是一柄劍。
    隻是長得像鐵棍。
    連劍帶鞘,像一根不曾雕琢過的混鐵棍。
    褚幺的手,已經握在劍柄上。
    而他的身影……消失了!
    原地竄起獰惡的血刺樹,舒張枝椏,血刺迸發如濺雨。又有霾霧隱恐獸,頃刻成囚籠。
    但這些攻勢都落空。
    陰陽顛倒,五行混亂。他的腳步抬起來,頃刻身影朦朧,隻如掠光一晃。根本不體現在觀眾的視野中,隱跡再現時,已經躍飛在程季良的上方!
    他高舉此重器,並不出鞘,如舉萬鈞鐵棒。磅礴的雲氣呼嘯而起,整座三分香氣樓的穹頂,仿佛已經被他掀翻!
    抬腳時是大五行渾天步,騰起時已踏靈霄九變,一霎迷蹤無影,一霎夭矯如龍,其身法之雜之玄妙,都超出了殷文永的認知,更非程季良所能捕捉。
    已臨身!
    此刻四目相對,然而上下顛倒。
    少年靴下綻開一朵朵金光燦耀的祥雲,金輝披身似金甲,已搖擎天之柱而砸下。
    鐺!
    程季良起身高抬手。白麵無須的他,似托花般舉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香爐。這青樓之中的脂粉香氣,如絲織雲繞,又金鐵鉤鳴,最為柔軟的力量,體現最頑固的剛強。
    那鐵棒砸香爐,真有暴殄天物的荒誕感。
    可是這渾濁的地界,也似本該有這一棒!
    香爐之中煙氣四起,顯化為千奇百怪、各色猙獰的煙獸,劃過千百道煙的軌跡,盡皆以那臨身的少年郎為落點。
    此爐乃三分香氣樓紅塵法術【問仙爐】,此煙是紅塵所煉【繞指柔】。
    一為“法”,一為“物”。
    法物之修,紅塵正道。
    三分香氣樓也是得到諸方認可的天下大宗。
    程季良自負修行,雖不是什麽絕世天驕,外樓的修為也能讓他鎮守一方。三分香氣樓的功法傳承,則讓他在那些出身普通的修行者裏脫穎而出。
    這烏煙瘴氣的百花街裏,他也是打出一雙拳頭來。
    雖是身處最容易被跨越的一境,他不相信自己隻是故事的注腳!
    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
    以靈霄九變踏玄蹬虛的褚幺,棒打香爐,身周雲氣為煙氣所擾,卻隻是張開嘴來,輕輕一吹——
    忽如春風來。
    不,正是春風來!
    在場所有人,都驀然感受到一種安寧,迎麵微醺,意靜魂定。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三分香氣樓雖是賣春的地方,卻是第一次叫人看到春景。眼前鮮花都開遍,不是那虛假的豔。
    神通,【明庶風】!
    八風之首,亦稱東風。
    跟其師極致冷酷、肅殺天下的不周風不同,褚幺所摘下的明庶風,是溫暖澄明,生機勃勃。
    春來萬物生。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橫梁生斜枝,扶欄冒綠芽。
    《律書》載此明庶風,曰“明眾物盡出也”。
    東風一吹至,煙獸便驟散,煙氣滾滾蕩開!
    再嬌豔的紅顏,也不及春回大地的溫柔。
    所謂如煙的【繞指柔】,都被春風吹去。
    那法術所聚的【問仙爐】,竟碎化為霾,聚成春水一滴。
    嘀嗒!
    落在程季良冰涼的麵門。
    緊隨此滴春水後,是那未經琢磨、凹凸不平,如天柱倒傾的連鞘劍。
    轟隆隆碾下漫長的橫影。
    好在程季良這時已經召映了星光聖樓,兩座星樓對應而起,照耀於古老星穹。浩蕩星光沐身,予他以外樓修士的體麵,給他披上最堅固的戰甲。
    外樓二字,一字曰“欲”,一字曰“歡”。
    他不是那種可以提前把握道途的天才,若無樓主恩賜,大概也難有神臨的指望。好在三分香氣樓修行體係完備,他也可以在外樓的層次好生雕琢自己,等待機會。
    欲望之甲,歡樂之紗,盡覆此身,予他以絕地反擊的力量。
    狹路正逢!
    忽然鳥鳴。
    那舉著連鞘劍,簡簡單單往下砸的少年,身前正吹息,身後起龍卷。
    溫暖的吹息吹散了【繞指柔】,身後那呼嘯的浩蕩龍卷中,有一隻色澤亮麗、體態輕盈的青鳥,正展羽而高飛。
    狂風大作,此翅竟也遮雲蔽日!
    靜眼旁觀的殷文永已然失態起身!
    他看到了什麽?
    【神通靈形】!
    靈形的出現,代表此人在內府境的修行裏,至少在神通靈性這方麵,已經開發到極限。
    等他到了外樓境,必然能煉出【神通靈相】。
    而【神通靈相】是什麽級別的力量?
    往前類比,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上,燕少飛和中山渭孫都以神通靈相為絕殺手段。
    這完全能說是天驕的標識!
    有資格上黃河正賽的水平!
    相較之下,出身平凡、在三分香氣樓裏一路成長的程季良,並沒有對神通靈形的認知,可是那隻青鳥的恐怖,並不需要他認識,就有切身的感受。
    對他來說,但凡身懷神通的修士,就已是罕見的天才。更別說已經把神通開發到此等地步。
    他當然是有反抗的念頭,但青鳥現形的瞬間,就已經狂風席卷,推雲直上。
    他所召應的星樓之力,竟然被恐怖的神通之力所推回。
    從未有過如此的經曆——
    自立樓以來,他第一次失去了自己與星光聖樓的感應!
    所以青鳥翅橫高天,程季良身上星光凋敝。
    那星光所披的甲,欲念所結的紗,不等鐵棒砸至便碎落。
    褚幺帶鞘的劍,便懸停在程季良高仰而驚悚的麵門上。
    天地似無聲。
    轟!
    褚幺的連鞘劍,沒有繼續往下砸。
    可程季良已經在這一劍所碾至的巨大壓力下,整個地仰倒在地,而後轟穿了樓板,碾碎了空氣的阻礙,砸到一樓的地麵,陷地足足三尺。
    整個人呈“大”字嵌在了地上!
    這一聲便是最後的響。
    勝負隻在一個照麵就分出。
    星樓短暫的隔絕,讓程季良完全失去了外樓的優勢……然後便要迎接赤裸而直接的,全方位的差距。
    可對褚幺來說,這才哪到哪兒,向前叔所傳隔星樓的飛劍術,他都還沒有使用。
    他很擅長搏殺外樓!
    在太虛幻境裏的切磋中,屢屢殺得對手懷疑人生。懷疑自己的境界。
    “請問——”褚幺懸立空中,身後龍卷未消,卻並沒有損害樓裏物件,青鳥仍然展翅,卻隻是遮蔽星光。
    他張揚了憤怒,也克製了憤怒。
    此時投下他的視線,看向人群中的殷文永。如最初一般平靜,卻不再平凡!
    他問:“按照商丘城裏的規矩,我丟了的麵子,我可以自己找回來嗎?”
    殷文永如夢方醒。
    “當然。”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笑著說道:“兄台,這是你的本事。”
    殷文永注意到的不僅僅是少年郎劍壓程季良。
    他更注意到那根離劍而去,宛如蛟龍一般,將三分香氣樓一眾奉香侍者撞殺得東倒西歪的舊布條。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這條似龍而鳴的舊布條,其間有劍氣縱橫,更在衝擊那些奉香侍者的時候,推動雲氣,演化出許多精巧的小法術,才始終讓這些人零亂不成陣型,未能幹擾最關鍵的戰鬥。
    其間法術竟生靈!
    《朝蒼梧》裏說“假性易得,真形難求。”
    所謂“假性”,便是【法術生靈】這一步。所謂真形,指的是【法術真形】!
    可《朝蒼梧》裏說的“易得”,是對神臨境修士而言。
    對他這樣的內府境修士來說,根本就是如隔天塹,難以企及。
    就連他殷文永,預備參加明年黃河之會的宋國天驕,也是長期受族老指點,有了豐厚的積累,才在上個月於堂兄殷文華的幫助下,摸索到【法術生靈】的層次。
    先有【神通靈形】,後有【法術生靈】。
    這究竟是哪家的傳人!?
    相較於天賦卓絕之輩能夠摸索出來的前者,後者更是體現底蘊。對法術的研究,各家各門能有所進,無不是累代之功。
    要想觸摸到法術生靈的境界,談何容易呢?
    得了殷文永的承認,褚幺飛身而落。
    他手裏提著未出鞘的劍,那道慨然作龍吟的破布條,自然便飛回,一重重繞在他的劍身。
    殷文永慧眼如炬,出身名門眼界也足夠,但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沒有看出來——
    這道裹劍的舊布條,雖然又舊又破,但在它飛出去的那一瞬間,真有神龍之氣在其中。
    此神龍之氣,乃不同居福允欽代表長河龍宮的禮贈。共贈九道,薑望自留三道在朝聞道天宮,剩下六道,分贈薑安安、褚幺、博望侯世子重玄瑜,以及華英宮主薑無憂,大牧女帝赫連雲雲,淩霄閣主葉青雨。
    前三者以助修行,後兩者以益帝者之氣、壯皇者之威。最後一位……留著好看。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安靜得能聽呼吸聲。
    輕輕一聲“嗒”,靴子落在地上。
    並沒有如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樣,落在程季良的腦門。
    其貌不揚的少年郎,起勢如驚雷轟月,落似秋葉翩翩。
    他站在嵌地的程季良旁邊,低頭看著這位奉香使,也像抬頭時那樣平靜,隻說道:“現在我的麵子比你的麵子值錢了。”
    程季良仿佛從溺水的邊緣逃回來,大口地喘氣:“當……當然!”
    能夠一劍壓下他程季良,以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修為,在這百花街,麵子可以大到天上去!
    這是傾商丘城之力,都難說能夠養出的神龍。
    “用我的麵子,抵你的麵子,讓我帶走小翠吧。”褚幺說。
    圍觀者麵麵相覷,似是不太能夠理解。
    如此大費周章,如此劍拔弩張,殺出如此的場麵!
    竟然……沒有別的要求嗎?
    “僅此而已嗎?”殷文永忍不住問。
    褚幺微微地垂著眼眸,不知為什麽有些難過的樣子。“我要的隻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