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君子有風雲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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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想象中應當風華絕代的“小青羊”,走到觀河台上,具體到人們眼中……隻是一個焦黃麵皮、五官平平,表現也不算突出的少年郎。
    唯獨此刻登台這一句,倒見了胸懷。
    但站在他麵前的,是一戰成名天下知,用一場場壓倒性勝利,把自己打成奪冠大熱門的辰燕尋。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對手,在他的回合裏看到過機會!
    “軍神門徒皆龍鳳。王夷吾勇毅迅疾,計昭南風姿無雙,陳澤青兵略絕世……”
    辰燕尋倒不是一個很高調的性格,比起四處露臉,時不時就要體現一點存在感的鮑玄鏡,他頗知君子韜晦。
    輪到他的比賽,他就上台好好打,沒有輪到他,就在台下閉目養神。
    也是這一刻睜眼立眸,才忽然鋒芒顯現。
    “但想來如今他們也不會以鎮河真君為對手。”
    “軍神弟子克星嗎?”
    “鎮河真君現在的對手……應該是大齊軍神。”
    他的眼睛看著褚幺,有幾分意味深長:“或許我的對手也不是你。”
    宋國的領隊是明倫書院的院長慎希元——明倫書院是宋國的國家書院,曾一度跟浩然書院齊頭並進,都稱自己是“四大之下第一書院”現在也慢慢的聲勢不如了。
    比起國事來,慎希元更擅長文事,寫得花團錦簇好文章。當今國相塗惟儉是他的師兄,相較於事事操心的那一位,他要有名士風範得多——黃河之會前夕,宋國派一堆名士來包場作詩的“曲水流觴”,就是他點頭辦的。
    此刻他在台下沉篤地坐著,大概要做出一個寵辱不驚的姿態,但我大宋的天驕都這麽狂了啊?想了想,又拈住了羊須。
    “苦心天酬,君子有風雲之會。少懷大誌,紅鯉意蛟龍之變!”魏玄徹端坐霜位,壓得霜意漂浮似野火:“此子弓未滿弦,箭指天魁……鎮河真君怎麽說?”
    避嫌的主裁判,一路後退,已經退到了黎魏兄弟之君身後。
    昔年龍君的座椅並未顯現,他也同樣在半階之下,守著分寸。
    說是近距離問候大國天子。
    倒像是近距離防備刺頭兒。
    所以魏皇隻消稍一側頭,就能與他親近對話。
    當然他要是拎個錘子出來,也能逮準後腦勺,給兩位皇帝一人一下。
    對於洪大哥的新老弟的調侃,作為舊老弟的薑望,隻是笑了笑,刻意地抬起手來,提了提大袖:“那我可要熱身了。”
    “不如把往屆裁判叫過來,來一場黃河裁判之會。”魏玄徹眸深意遠,語調卻輕鬆:“朕看玉京山新任大掌教,就很適合為薑真君磨劍。”
    “豈有此言!”薑望趕緊製止這玩笑:“餘掌教乃玉京名教之長,曾為現世守天門,道德高修,更兼功德無量。薑某從來以晚輩自居其側,豈會有試劍之心!倒是願從宗師之座,聽一聽道經玄義。”
    “魏皇卻是忘了,賽前餘掌教才來過這邊。”洪君琰不鹹不淡地說了聲:“鎮河真君也是有新朋友啦!”
    “不敢說忘年之友,確實是親厚長者!”薑望雲淡風輕:“至少他雪中送炭,而不是叫我左右為難。他玉成大事,而不是給我搗亂。”
    “但畢竟這是黃河天驕之會,不是黃河裁判之會。”洪君琰麵上一點反應都沒有,隻微微傾身,俯瞰台上對峙的天驕:“鎮河真君固然有無敵的自信,你的徒弟是否又如此呢?”
    “這是褚幺的黃河之會,不是薑望的又一次人生。我無法替代他做出回答。”薑望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此刻他也隻是觀眾。
    是為人師者,看著他一手教大的少年。
    曾經係馬臨淄,曾經白牛南奔,曾經硯幹墨盡筆也禿……一讀書就頭疼的小子,手上提筆和提劍的老繭一樣多。
    褚幺的師父說道:“我想他正要給你答案。”
    今年的姚子舒仍如當年,龍門書院的弟子都輸得不見影子了,她還留在觀河台上為同門助威。
    當然今年她有更合理的借口,她乃三十歲以下無限製場的選手——雖然基本上沒有走到下一輪的可能。
    本屆黃河之會擴額很多,讓大家都有上台的機會。但競爭也尤為激烈。即便是龍門書院這樣的天下大宗,想要殺出一個八強的名額,也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得。
    既要簽運好,又要實力硬,最後不可得。
    至於她姚子舒,拿下正賽名額就很不錯。院長的女兒不必是院長,龍門書院的未來,自有照師姐擔著。
    “好傲的小子啊……”她皺了皺鼻子,但也有些習以為常了。今年上台的天驕們,自比薑望的不要太多。
    亦不免在想……偶像的這個徒弟,會不會很囂張地回應呢?
    舉天下之目光,加於台上之驕子。這也是一種沉重的考驗。
    辰燕尋儒服修身,似乎無事縈心,他的氣勢已經在一場場壓倒性的勝利裏養出來。此刻好似絕巔淩雲海,勢壓萬裏風。
    與之相較的褚幺,還是那麽麵目普通,在群星閃耀的天下台上,他站得再是挺拔,也實在尋常。
    但峭壁有勁鬆。
    “以後是以後的事情。”他隻是平靜地說:“現在我站在你麵前。”
    辰燕尋也許真是一個可以和師父相較的絕世天才吧!所有人都這麽說,他也這樣表現。
    但在今天,他要跨過一道名為“褚幺”的關。
    暮扶搖抬起的袖子是黃昏遮月,對峙在台上的兩人,都看不著彼此,隻能默默調整自身狀態……當這隻袖子放下來,比賽就已經開始。
    黃昏還在緩慢地消散,兩人的視線已經對撞!
    像是高速奔流的兩道飛瀑,不可挽回地撞在了一起。視線曲折的燦光,似流珠飛濺!
    雙方所見的一切都開始扭曲,光怪陸離的景象,像是不知何處切來的海市蜃樓,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交戰的彼此,踏進不同的幻象。
    竟然是以幻術對決為起手。
    “破妄尋真”是這場廝殺的前奏,而雙方都展現了將此演為終章的決心——
    一霎百鳥朝鳳,一霎劍氣星河。
    幻術本就是光怪陸離,千奇百怪。小小毛神蠱惑人心時,都動輒是創世古神,開天辟地。不斷碰撞而光裂的幻象,在視線的交碎中,更是表現得極盡誇張。
    僅從光影表現來說,哪怕是裁判下場,大概也就打成這樣。
    看得台下的觀眾一愣一愣……該說不愧是“小青羊”嗎?現在才動真格呀!
    “褚幺展現了他從未展現過的幻術!”
    徐三在解說席上高呼,像是發現了什麽道途真秘般激動:“作為鎮河真君的真傳弟子,他正在向我們表達更多的可能性。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鎮河真君其實也擅長此道,隻是他從不顯露,沒人能把他逼到那一步?!”
    邊嬙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真不理解這些男的。
    你對鎮河真君那麽感興趣,話裏話外總是躍躍欲試的樣子……你找他切磋去啊!老擱這兒隔空分析個什麽。
    這是褚幺的比賽呢!
    她當然早就認識台上的少年郎——當初為一個小山村的小女孩,單劍追了四千裏路,一路砍瓜切菜,嚇得香鈴兒連夜失蹤,最後以一位心香美人的隕落結束了故事。
    最新補位的心香美人叫“瓊枝”,媚術的天賦很是驚人,成長極快,都說她有天香的潛力……
    邊嬙並不在意對方給三分香氣樓造成的損失,“薑望親傳”這四個字,就是有資格“要交代”的。
    她隻是好奇——當回到小山村的小女孩,已然見識世間繁華,無法安貧於草屋。這已然及冠的年輕人,又會如何麵對呢?
    期待小翠和褚幺的再見麵,那一定比當下比賽要精彩得多!
    “是啊,眾所周知釣海樓非常擅長幻術,洗月庵也以對幻境的運用而著稱,薑真君遊劍天下,於這兩地都有相當密切的交流,他的幻術造詣,顯然是非同凡響的——這不,‘小青羊’一脈相承!”
    順利地把話茬轉回比賽本身,頗為心累的邊嬙,依然笑容明媚:“至於辰燕尋呢,縱觀每場比賽,他都是牢牢把握戰鬥節奏,以強擊強……我隻能說到現在還沒有人探出他的極限!”
    “她說這個‘相當密切的交流’……是什麽意思啊?”巨大的水鏡玄幕法陣前,四歲半的辜小瑤問。
    此刻釣海樓絕大部分留守的成員,都聚集在這裏,觀賞“前所未有的黃河盛會”(黃河之會賽事組賣轉播權時的廣告詞)。
    東海已歸齊國治下,除了暘穀之外,近海群島幾無自治之地。
    釣海樓這些年重心都在往【天淨國】轉移,但還有一些基業沒法子都挪走——之所以沒有選擇【蒼梧境】,還是有當初被景國提作榔頭敲堅冰的心理陰影。
    此刻靖海長老崇光、秦貞,宗主陳治濤等都在。
    對於小孩子的天真之語,大家都沒有回應。像是不曾聽見。
    唯有那認真看著比賽的白眉女子‘噢’了一聲:“我跟他是朋友。”
    辜小瑤是漁家女子,父母出海的時候出了意外,後來輾轉拜入竹碧瓊門下,改了現在的名字。
    她年紀雖小,卻很聰明,顯然不信:“就這?”
    “就這。”竹碧瓊說。
    辜小瑤嘟囔道:“也沒聽說過鎮河真君來我們這兒呀……”
    “來過的,來過的小瑤。”秦貞笑眯眯地道:“堵著門殺過咱們釣海樓的真傳弟子。那時候他才內府境呢!”
    她又補充:“對了,那位真傳身懷天門神通,本來有機會摘下傳說中的神通【天地門】!這【天地門】神通啊……”
    “秦長老不可這樣跟孩子講。”陳治濤頗顯無奈:“說的雖然是實話,但事因並非如此。薑真君不是什麽仗勢欺人之輩,與咱們更無深仇大恨。當初是咱們為難他,而他事事都循著規矩來……最後還是他保全了咱們的傳承。咱們對他,唯敬而已。”
    秦貞便笑:“跟小孩子講故事罷了!齊武帝都說修史要‘為他美顏’,咱們的樓主也太實誠了些。”
    陳治濤看著天幕裏正在進行的比賽:“我隻是知道自己的淺薄,所以不去眺望那些浮光泡影。大海會記住一切,所有的矯飾的浮沫與緘藏的冰川,最後都會回到海裏。”
    “這孩子的幻術……你教過他嗎?”一直默不作聲的崇光長老,瞧著巨大水鏡裏的廝殺,開口問道。
    “他來海上找他爹的痕跡時,教過一陣子。”陳治濤寧定地說道:“不過這孩子最擅長的……是封鎮。”
    ……
    一次視線交錯,引發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幻術對決。
    暮色退去的過程,因而十分具體。
    天光被暮色釋放,自由早已將囚籠搖響。
    正在退散的囚籠之柱,仿佛天柱一般崩解,極其龐然又極其微渺。其中一根,竟然……顫而為弦。
    “唳”!
    尖聲刺耳,長空嘯破。
    一隻修身長喙、冷光流身的飛鶴,舒展了羽翼。翅如垂天,風嘯萬裏。
    它帶著一種刺傷人眼的鋒銳,瞬間將光怪陸離的幻象都割開,強勢終結了幻術交鋒……而尖喙已至褚幺身前!
    在那好似險峰倒垂的巨大鶴喙前,橫起一座連綿山嶺。
    兩相對撞,發出鏗然巨聲。
    又有震醒魂靈的一聲“鐺~!”
    觀眾的視野好像被撕開了一道隔膜,真實的場景才得以鋪陳。
    在新鮮的刺痛的感受裏,才看見飛鶴化而為羽箭,山嶺原是一條曲麵粗糙的混鐵棍!
    亂棍舞成一團鐵,飛箭似雨潑不進。
    褚幺在瓢潑箭雨中大步而前,氣勢如虹。
    演武台異常廣闊,辰燕尋立身尚遠,抬手便拉弦。身似嶽峙,弓如滿月,一道流光天上去——
    頓有雷聲滾滾,千百道電蛇霹靂而下!
    這一刻整個演武台都被電光耀白,觀眾眼中一片茫茫。
    下一刻又忽地一黯。像是一卷厚簾,蓋上了窗子。
    光被掩去了,現在是日暮時分。
    亂舞鐵棍的焦黃臉兒少年郎,這一刻麵容肅穆,身外披光,像是藏在某個山角旮旯的不知名教派的神官。
    那毛神還敢說——不許有光。
    日暮神術!
    常年躲在幽冥世界,從不履足現世的暮扶搖,的確可以算得上“某位不知名的神祇”。
    若非幽冥歸世,誰認得祂是誰。
    誰能想到,平日裏纏住鐵棍的破布條,竟然是暮色織就。當然它的材質就是最普通的粗麻布而已,隻是神性從未昭顯。
    此刻招展天穹如幕布,隻如波濤一卷,暮色就此被揭開。
    那卷開的麻布之上猶有劍氣如毫,因東風而顫,似春草之尖……
    一卷雷光消。
    劍氣和神術糅合的精彩運用!
    兩儀龍虎劍氣附日暮神網,將飛箭引來的漫天電蛇……一網成擒。
    褚幺抬腳踏碎飛鶴!踩著那支中間開裂的羽箭,提棍縱上靈霄,身如飛鴻遠,腳下東風催。
    此風吹來天下明,一棍掃盡世間塵!
    對於以戰鬥布局見長的辰燕尋,他選擇暴力突破,在最短的時間裏完成近身,搏殺方寸。
    【明庶風】加持之下,他的速度快到目光不能追及——
    一棍便當頭!
    劈裏啪啦!
    被卷起的雷光電蛇,這時刺炸著落下,在褚幺的鐵棍之下,排列出前所未有的秩序,化而為籠——
    【神雷封魔禁】!
    辰燕尋一箭飛仙鶴,一箭引天雷,兩箭都被破,卻遇此危局。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搭弦,如為琴曲之終音。
    叮叮咚!
    頓有日月星三光升!
    日光、月光、星光,在空中三才成鼎,生生抵住了那雷光封魔之籠,甚而將其撐開。
    辰燕尋仰首,褚幺低眸,在這個瞬間目光再交匯。
    今年十五歲的辰燕尋,眼神是如此深邃。已經二十一歲的褚幺,這一刻的眼神卻如此璨然純粹——其間隻有對勝利的渴望。
    他的身體在空中繃成了一張弓,此刻他也是表演射術的人。雙手握持的混鐵棍,像是炸開了裂隙,一霎隙光萬轉——
    那是極其璀璨的劍光,如岩漿在岩隙裏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