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冷月裁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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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毀滅肉身,僅剩元神,幾乎可以說斷絕前路的邊嬙,還值不值得、能不能等到羅刹明月淨親自來救?
    謀荊之事雖然未成而止,荊國難道真就沒有收到風聲?中山渭孫在荊國公開針對三分香氣樓,難道不是一種態度?
    謀雍之事無疾而終,反而送了一個顏生在夢都,黎國怨不怨三分香氣樓的成事不足?
    陳算前腳和三分香氣樓起齟齬,後腳就身死道消。景國難道不盯著三分香氣樓看嗎?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銷聲匿跡許久的羅刹明月淨……敢不敢露頭?
    問題有了答案。
    血月已然流光溢彩。原本森怖的環境,竟有幾分紙醉金迷的癲狂。
    自那彩月之中,飄落雌雄難辨的聲音:“你是說,破開這魔籠而不傷邊嬙的辦法……隻有這一個嗎?”
    流動的色彩,在空中織造成一隻虛無的手,並指如劍,對著中山渭孫輕輕一劃:“我持保留意見,但認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羅刹明月淨不隻是敢露頭,還親至盛國,就在這惜月園裏,強闖【典獄】,要指殺中山渭孫!
    外觀此園,中山渭孫還在對決邊嬙的極樂元神,已經占據了絕對優勢,壓根看不到羅刹明月淨的半點影子——除了邊嬙的眼睛裏,異彩紛呈。
    除了中山渭孫的心跳,遽然而靜!
    一股寒涼自脊柱而起,巨大的恐懼壓在心間。
    【南明離火】無用,【典獄】無用,他當初在觀河台上都沒能爆發出來的第三門神通,今天仍然沒能爆發。
    在這橫削的指劍之前,他的神通之光盡數熄滅。
    已為當世之真,麵對羅刹明月淨何如螻蟻。
    強如頂級真人高政,半隻腳都踩在了絕巔門檻,一個動念就能躍升,在羅刹明月淨麵前卻都邁不過去。
    中山渭孫不如高政遠矣,饒是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在這個瞬間也已經嗅到了死亡的腐味!那種朽壞滅亡的氣息,似將他蝕得千瘡百孔。
    恰於此刻,有一聲搖動蒼穹的怒喝:“羅刹明月淨,果然是你!你找死!”
    一隻蒼勁有力的拳頭,似從虛無中凝聚,轟在那色彩所織的手。
    東天師宋淮自無生有,撼天而至,他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塊豐碑,鎮得魑魅魍魎都如煙,溢彩流光盡退散。
    這是開天辟地,劃分陰陽的拳頭。不僅轟開了那隻色彩交織的手,還分割了“樂空不二”,轟出一個色彩交織的人形——
    羅刹明月淨至此才算現身!
    色彩已褪,血光已暗,【典獄】已經被悄無聲息的抹去了,惜月園仍然是平靜的。
    甚至可以聽到園子另一邊,齊涯他們行酒閑談的隱約的聲音。
    邊嬙那身披彩衣的極樂元神,仍然懸滯空中,自“演兵屠魔甲”反向推出的魔籠,仍然將她囚禁。
    中山渭孫站在這元神囚徒的正對麵,隻覺一種寒意泛在天靈。
    他伸手一抹頭頂,隻摸到些許發簪的碎屑……整個頭皮被削平了!
    他將這點兒碎屑握在手中。
    陳算送他的發簪……
    沒了。
    冷汗在這時才密密地沁出。
    剛剛要是東天師出手稍微晚一點,他就死了。
    陳算吾兄,你在天有靈,救我一命嗎?他在心裏問。
    一直到手提丈二蛇矛、全身披甲的中山燕文落在身前,中山渭孫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是能動的,他其實並不脆弱,但也顫聲喊了句:“爺爺!”
    中山燕文隻回了半個頭,斜瞥了一眼:“這不是沒死嗎,號什麽喪?若非被你這討債的孽障拖累,老夫不會比呼延敬玄差半分。今日或許仍然不是羅刹明月淨的對手,也不至於守株待兔還遲鈍這麽多。”
    從小對他非常嚴厲的中山燕文,在度厄峰那一回之後,反倒對他鬆了綁。爺孫之間相處的氣氛,倒是比從前要輕鬆。
    就連度厄峰之事,都能拿來調侃。
    站在爺爺的身後,自有無窮的安全感。中山渭孫全無形象地抹了一把冷汗:“真號不出聲音,死在這兒了,您又不高興。”
    大片大片的色塊,像秋葉一樣飄零。
    宋淮高大的身軀踏步其間,體現出一種恢弘和偉岸。
    威震天下的東天師和神秘莫測的三分香氣樓之主已接戰!
    但中山渭孫為這一刻所做的準備卻不止如此——中山燕文之所以守在這裏,沒有第一時間殺出去,是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刻殺神長矛猛然頓地一響!
    轟隆隆仿佛地龍翻身萬裏。那天地倒轉,日月搬動的巨聲,似乎非常遙遠。
    而在中山渭孫這樣的當世真人眼中——
    複歸於真的惜月園,這一刻好像變成了蜃景。
    天似有無限之高遠,園林似有無限之廣闊。
    冥冥中像是有一重天幕倒扣下來,讓此處衍生為一個全新的世界。
    小小的惜月園,當然被這個世界籠罩。
    哪怕東天師宋淮,哪怕羅刹明月淨,都在其中。
    早早離開戰場的盛國名流們,渾不知此間變化。也不敢過來擾荊國大少的雅興。他們還在等中山渭孫過去給一個交代,賞一些甜頭,半醉半醒地騙自己,半真半假地喝起酒來……
    如今的中山渭孫,卻已經有資格感受這個世界的真實,看到變化是怎樣發生——
    隨著【典獄】隱去的血月,不知何時又複歸。但血色一霎就褪盡,變成雪白的月亮一輪。
    這輪彎月從中而折。
    皎潔月光折射恍惚。
    忽如夢醒。
    這月亮便化成了單手提狹刀的女子,臨虛而立,寒芒千萬,披風卷夜,獵獵作響!
    她有一張其實生得溫婉的臉,但眉弧如刀,唇抿而傲,便自然生出凜凜之勢。
    聲音寒涼,也似刀斬來:“中山家的小子,這時候知道後怕了嗎?”
    她乃大荊帝國折月長公主唐問雪,一紙休書踹了宮希晏的那位女中豪傑!
    才一登場,就勾連各處布置,鎖死了這片時空,隻求一戰功成,提刀屠聖。
    中山燕文的殺性之烈,是天下皆知。嘴裏說著“又沒死”,心裏也是由驚生恨,惱於愛孫之險,恨不得生啖羅刹明月淨!
    一俟時空封鎖完成,便仗蛇矛而起,煞氣盈天,嘯成龍卷,直接殺進了那混淆的色彩裏。
    霎時鮮紅,豔於其它顏色。
    在折月公主麵前,中山渭孫自不輕佻散漫,把緊張的情緒也全碾碎了,淡聲道:“生死關頭走一遭,後怕難免。但要想圍獵羅刹明月淨這樣的強者,豈能不付出一點代價?”
    他分開雙手,踏烈焰朱雀而高起:“我做好了準備,願意成為這件事情的代價。”
    一隻手輕飄飄地按在他肩上,將他按回了地麵,使得他的雄姿英發半道而止,蓋世豪情無疾而終。那隻毛羽亮麗的烈焰朱雀,也碎為幾點流火,在空中無力地環轉。
    束發輕甲的曹玉銜由虛凝實,長手一探,已將纖柔的寶弓握橫空中。
    天下名弓,無不強弓銳矢,以重為優,萬石弓強於千石弓。唯獨此弓不同。
    其名【折柳】,折柳相贈,不許人走。是一張依依惜別的弓!
    據說是曹玉銜年輕時候親自裁柳而製,為了紀念一個永遠不能再回來的女子。這張原本材質不算多麽特別的弓,受他多年武道氣血所溫養,陪著他功成名就,已是天下傳名,甚至可以說是當世第一弓。
    文質彬彬的曹大都督,就站在中山渭孫旁邊,引弓對準那流動的色彩,按弦不發,嘴卻不閉:“做到這個程度就已經足夠了,這不是你能插手的戰鬥——你當你是洞真境的薑望!”
    這廝的口水可比箭矢毒辣!
    中山渭孫有心說自己其實飛起來隻是為了更清晰地欣賞這場戰鬥,試圖學點什麽,沒有魯莽幹涉戰鬥的意思……但也懶得開口了。
    他親自去跟遭受喪徒之恨的東天師溝通,又請動爺爺中山燕文,再通過爺爺請來折月長公主、射聲大都督,布下這張大網,於今日以身涉險,要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羅刹明月淨一網成擒。
    若是羅刹明月淨不出現,那柄三魂屠靈劍就是他的手段,獵殺排名第二的天香美人,就是他的功績。除夜闌兒、昧月之外的香氣美人,來多少殺多少。
    而若是夜闌兒、昧月出手,他的爺爺中山燕文就是底牌。
    眼下卻是迎來了最肥美的收獲,設想中最好的結果。
    羅刹明月淨是已經開始圖謀超脫的人物,貨真價實的“聖”,今日誅聖於此,這是何等功業……必然天下震動。
    沒事提薑望幹什麽!
    他輕輕飄飛,將邊嬙的極樂元神掩住:“什麽黃河之會,哪裏有這裏精彩。你是天下名氣第一的司儀,很多人心裏最好的賽事解說——介不介意再在此與我同賞,略作討論?”
    邊嬙沒有說話。
    中山渭孫卻很有談興:“陳算一直跟我說,你肯定是一條大魚,叫我穩住釣竿,不要輕易收線。我想,即便是他,恐怕也沒想到你能大到這個地步,連羅刹明月淨都能鉤來……”
    “又或者——”他看著邊嬙的眼睛,其間色彩已經褪盡了,隻剩一種破碎的哀意。他問道:“因為陳算的死,羅刹明月淨的計劃裏出現了太多漏洞,她沒辦法坐視你所知曉的隱秘暴露,唯恐見山崩。所以必須要在這樣的時候……冒險補救嗎?”
    他試圖從邊嬙的眼睛裏找到回答。遺憾的是並沒有結果。
    但他還是暖心地為這具極樂元神加了不少保護手段,以免她輕易被滅口。
    這場躍然絕巔的交鋒,已經在這個封鎖的世界裏攪亂了地風水火。肉眼可見的世界邊緣,已經打出大片大片的寂空。
    甚至於沒有任何一種秩序能夠穩定存在。不同的已經抵達現世極限的道路,在根源性的碰撞裏,幾乎湮滅了有形的力量。
    連掛刀多年的折月長公主唐問雪都出手,還有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射聲大都督曹玉銜。
    這可以說是荊國近年來態度最激烈的一場絕巔武力展現,往前數,也隻有荊天子擊破魔潮、傾國鏖戰七恨可比。哪怕是西擴戰爭,也沒有將這麽多絕巔武力投入戰場。
    幾乎可以視作……伐黎的預演。
    三尊絕巔強者聯手,再加上一個因恨成狂、招招搏命的東天師宋淮。
    以及雖未出現,但必然已經拿著洞天寶具【無常招魂幡】在一旁守著的盛國巽王李元赦。
    哪怕羅刹明月淨實打實的擁有聖級武力,受困於此世之中,今日也難逃一死!
    天空好像被糅成了複雜的性質,所有人的視野都被各種顏色所侵奪。
    流動的色彩中看不到羅刹明月淨的麵目。
    但每一種顏色的變幻,都牽動人們的心神。
    喜怒哀樂,憂思恐驚。
    無論你是販夫走卒,還是王侯將相,都要為其所擾。
    中山渭孫禁不住的情緒翻滾,不由得以南明離火躍於雙眸,間隔此色。
    哪怕根本看不清那個人,甚至連身段都在濃重的色彩裏混淆,你也明白她真是天底下最擅勾魂的女人。
    曹玉銜引弓不發,那將出未出的箭,叫色彩的流動都滯澀。這未發之箭帶給羅刹明月淨的壓迫感,要勝過所有穿空嘯月的飛矢。
    他一箭不出,武道神意卻已經窮天逐地,死死追索羅刹明月淨的真身,與之做最激烈的追逐……一旦觸及,就是窮極畢生武道、天崩地裂的一擊。
    在屹立現世的絕巔之林裏,武道絕巔仍然是非常罕有的風景。他們缺少了過往時代的豐富積累,卻有前人未見的廣闊新鮮。
    論起實力,未見得比已經合甲混淆於彩色的中山燕文強。但羅刹明月淨在他身上的提防,卻必須要多出幾分。
    與握【折柳】而癡纏的曹玉銜不同,折月公主直接橫刀入陣。
    事實上她才是荊國這次屠聖的絕對主力。
    人名唐問雪,刀名【冷月裁秋】。
    今雖盛夏,刀出見秋涼!
    秋色幾分,全然任憑刀割,斬卻此心,自然不見離愁。
    這是一個一直以來都壓著宮希晏打的女人。
    若非不愛軍略,當初弘吾軍是要交給她的。
    她衝得比中山燕文慢一步,揮刀的動作也不見有多麽快絕,可是刀鋒所掠,大片大片的色彩像樹皮一樣剝落!
    刀鋒所經之處,幾乎將這個世界斬為黑白!
    一道道黑白之隙,交錯在濃重的色彩中,仿佛當場鑄成囚籠,將色彩都關鎖。
    “久聞你羅刹明月淨是天下第一美人。無人能夠抗拒你的魅力。”
    “今將汝,鎖為金絲雀。”
    “本宮也想看一看,這世間的風景。是否真的那麽……讓人不想回家!”
    感謝書友“20210713133720070”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83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