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豈不聞為民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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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下台好生熱鬧!炎旗獵獵,超脫顯身,少年泣血,天驕哀鳴。
    悲者悲其聲,恨者恨其名,各有各的故事和精彩。
    薑望並沒有不被尊重的憤怒,也沒有麵對不公的殺意,他孤獨地站在台上,像個局外人。他隻是想……做完自己的事情。
    宮維章和諸葛祚還在台下默默等待,好好地備賽。他們都是很好的孩子,這本該是屬於他們的時刻……當然他們還太年輕,大人們的宏圖大業,才是人間的大局。
    少年人的輝煌時刻,需要為宏大的故事而讓路。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一個聲音,蕩魔天君的聲音——
    “心能定否?”
    其聲又問:“尚能戰否?”
    竟是要在混元邪仙歸來之前,盡快完賽。
    當然公平完賽的前提,是參賽選手能夠在這種環境下不受幹擾,真正發揮自己的實力。
    所以裁判需要尊重雙方選手的意見。
    宮維章斂眸按刀:“惟願速魁。”
    諸葛祚已經安靜地寫寫畫畫了半天,這時將細杆纖毫一放,按為星光,填進書裏。隨手將這本厚書,塞進寬大的巫袍中,再慢慢地伸了個懶腰:“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看戲看久了,能夠活動一下手腳,那是再好不過。”
    “有勞真君。”他對著薑望行禮,一絲不苟。
    在蕩魔天君發聲的這一刻,觀河台上其它的聲音就已經被掩去,太虛幻境及各地天幕的轉映中,少年天驕的風采,重新占為主格。
    玳山王姬景祿也好,正在演化為混元邪仙的天師炎旗也罷,都隻作為畫麵一角。
    已經半晌沒有說話的呼延敬玄,明白又到了他解說的時候。
    “那個,現在……”他將目光從天師炎旗上挪開,逐半決賽選手而去:“讓我們繼續這場黃河之會!”
    觀河台上秦至臻緘然如礁,隻是抬刀一割——演武台內部的空間便又擴展,宮維章和諸葛祚已經落在了台上。
    名為“橫豎”的天下之刀,為他們分割出同先前一樣廣闊的空間。雖則台上有多場表演在同時進行,卻已影響不到他們。
    “天驕盛會,黃河大事。便以超脫之鳴,為爾奏聲。永恒之憾,以為斯榮!”
    薑望履行黃河裁判的職責,聲成劍鳴:“本屆黃河之會最後一場半決賽,現在開始。賽內勝負,爾等自求,賽外之事,皆在我劍圍外……請決之!”
    雪亮的劍光凝成一縷,繞這方決鬥空間而走,終究劃下線來……隱於虛空,便如蛟龍伏。
    從這一刻開始,任何人因為任何事觸及這道線,就會迎來長相思不設限的反撲!
    劍圍之內,戰鬥迅速爆發。
    幾乎是薑望的聲音剛落下來,宮維章的刀便已經出鞘,橫似一道白虹,淩厲地掛斷長空。
    而諸葛祚竟然渺如晨星,一時遠在天邊。星光在他身後交匯,降下一尊身段豐腴、麵刻秋粟……名為“大梁”的星神!
    “大梁”探掌擒刀虹。
    還有多少人在關注這場半決賽,不得而知。
    但他們都全身心地投入了戰鬥,相信薑真君能夠保證戰場的安全。
    哪怕玳山王在旁問賊,哪怕台上超脫將臨。
    在這座天下台,聲聞盡為主裁判所掌。
    淚眼婆娑的辰燕尋,和步步緊逼的姬景祿,都在他們自己的故事中。
    前者是以當前這具身體,尚不能逃脫見聞。後者雖能察覺見聞有異,卻不去觸及,避免同裁判衝突。
    所以辰燕尋和姬景祿,還在彼此對視。
    他們都還沒有注意到半決賽的開始。
    這是辰燕尋這個身份,最後一次流淚的表演,而大景玳山王,心如鐵石。
    “我也想跟你有商有量,但你事先不商,事時不量,現在要商量……”姬景祿麵帶微笑:“我很難辦啊。”
    辰燕尋流著眼淚,但是咧開嘴來:“既然如此……”
    他的淚光之中,跳出一點極難被捕捉的靈光。是粼粼波光裏的一點,熊熊烈火裏的一焰——
    吼!
    嘭!
    也是在他開口說“既然如此”的同時,姬景祿的手已經探出。
    晴空顯驚雷,聚為怒獅形。
    獅子口一張合五指,拳峰收作擊玉錘!
    響徹觀河台的轟響,平地炸開。聲如水紋,蕩漾諸方。
    那靈光沒了,淚光也沒了。
    一個拳頭轟落下來,宋國少年郎的腦袋當場便炸開了!紅的白的滿天飛濺。
    愛紮丸子頭的俊朗少年,被視作內府場奪魁熱門的絕世天驕……從頭顱到脖頸到身軀,碾在拳下如埃塵,一次性地全部轟平蕩空。
    高台廣闊,好生清淨。
    既然已經充分地懷疑此人,姬景祿當然不會狂妄地等他暴起發難。
    一有不對,就直接捶死。
    至於捶錯了……
    人都死了,怎麽會錯?
    不是燕春回,也可以是別的什麽魔頭。中央帝國總歸是師出有名的。
    人若未死……那不是捶對了嗎!?
    姬景祿的氣勁結成一個三步見方的渾圓,抱丹而滿,所有的髒汙都在其中潑灑。
    氣血為焰,點燃屍跡。
    好像世界的汙濁,都能這樣被清掃。
    薑望沒有及時出劍,因為他已經從辰燕尋眸中跳出的那一點靈光裏,觸碰到了熟悉的感受……那竟然是人道之光!
    昔日他取之,而李一拒之,外樓不曾落。
    今日外樓亦空置,左光殊受之,內府還未決名,辰燕尋又是從哪裏取得?
    不管怎麽說,能享人道之光者,絕非十五歲的辰燕尋。其既無魁名,過往的經曆中,也不存在什麽益於人道的大功德。
    它證明了辰燕尋並非辰燕尋。
    既然不是合規參賽的選手,黃河裁判自然沒有保護他的責任。
    辰燕尋果然沒死。
    那斑斑點點散在拳勁丹圓各處的血肉殘渣,在氣血之焰裏熬了一陣,沒有等到救援,也沒有等到其它的變化。終於知道薑望不會出手,黃舍利也不會倒退時光。
    最後的表演也未能打動觀眾。
    這些血肉斑點還剩下百餘點殘跡,便開始顫抖,而後開始蠕動。
    鮑玄鏡眸有駭色,後怕的情緒顯在麵目,又隨著遽顯的【神明鏡】狀態而消失。總之時刻注意自己的表演,哪怕已經沒人關注……就這樣又貼近了薑望兩步。
    隻見得細碎血肉在丹圓之中遊出各種軌跡,穿越氣血烈焰,飛快地向中心位置聚集——
    “有趣!”
    姬景祿眸放青電,倏而遍遊此圓,萬千電光,將拳勁丹圓照得如明珠一般。
    那些飛速遊動的血肉斑點,就這樣被雷光毫針定住,一時掙紮不得脫。
    玳山王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些血肉斑點的變化:“曹玉銜有【血肉生靈】之武軀,乃肉身之極。你明明沒有靠近那種肉身境界,也未修武,是怎麽做到每一點細碎血肉,都承載你的意誌的?”
    “你對人身有非同一般的理解。我不知該讚歎,還是膽寒。”
    “哦對了,這是真武電針勁,沒有什麽特別厲害的地方,就是善於擊穿道則、粉碎靈性。恰好你又這麽分散,又用這麽孱弱的身體……”
    姬景祿臉上帶笑,眼中卻殊無笑意:“熬不了多久的。”
    “等等——”
    無以計數的血肉斑點,在雷光毫針之下,掙紮震顫著,竟然共鳴出一個聲音來:“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一向和平共處。我不似羅刹求禍國,不是平等國求平等,不影響你們霸國的存在——天生大道,萬事有德,何必你死我活!”
    景國的確沒有什麽一定要殺死忘我人魔的理由。
    尤其是在燕春回非常難殺,極具危險性的情況下。非無蕩魔之心,實是得不償失。
    國家利益是先於道德的第一考慮!
    但既然彼為魚肉,我為刀俎……
    “笑話!忘我人魔養禍無回穀,流毒天下,景國監天有責,怎麽叫無怨無仇?豈不聞為民之怨,為民之仇!”
    “咱們可稱不上和平共處,前番太虞真君便要提劍殺你,衛道人間。隻是消息泄露,被你走脫。今日撞在本王手上,可見天網恢恢,惡必有報。”
    姬景祿武軀偉岸,氣血壯烈,拳起恢弘之勢:“天下不安,中央為民撐傘。蕩惡除魔,本王當仁不讓!”
    聲似雷,拳如鼓。
    一拳下去,整個拳勁丹圓,變成了實質的青色。靛青色的雷漿,在丹圓中蕩漾!劈裏啪啦的炸響,像是新春的爆竹。一瞬間熾亮的電光,滌盡了一切汙濁。
    但故事卻沒有隨著這一拳結束。
    舊歲去,新歲來。
    眾見那拳勁丹圓如青天滿月,便在那晃蕩為實質的雷漿之中,竟有點點靈光誕生。虛光靈影,隱約結成一個抱麵蜷身的嬰孩!
    這一幕和演武台另一處的天師炎旗變化,竟有幾分相似之處……叫人有相近的驚悚。
    或許是因為,它們都在某種程度上代表新生,都代表某種力量的降臨。
    觀戰席上的樓君蘭仰麵便倒,這已經完全超出了她的算度,一瞬間爆炸開的變化,令她退出神通都來不及,隻是本能地以暈厥來自我保護。
    高台如海生明月,明月中嬰童抱眠。
    熾盛的生機在台上蔓延,豐富的元力幾乎結成了實質般的浪潮!
    天道予他以偏愛,人道予他以眷顧。
    鮑玄鏡瞧得牙癢,這真是欺天之人!明明做人沒有他純,非人也不及他強,卻因為沾到了人道之光,不知以什麽法子新生,就得此般造化——
    這本該是他奪魁後的勝景。現在卻讓奸人得意,孽賊享利。
    “此拳過後,因果兩清。多謝道友,送我一程!”
    拳勁丹圓裏的嬰孩,終於睜開雙眼,眸中雷光飛濺,清澈見靈,威嚴自生:“寂而生靈,刑餘結嬰。過往種種,已成昨日死。惡業諸般,當隨彼身盡。所謂孽盡有德,吾輩抱德而生!”
    看台上的葉青雨,眸光陡顫。
    淩霄兩儀渡世法!
    先前辰燕尋尚為宋國少年,意氣風發,台上按劍,她尚不能看清其中變化。此刻抱靈成嬰,複返天真,她終是認出了這門秘法。
    也是在葉大豪傑離開後,她才於淩霄掌教之印裏得傳。
    此是葉淩霄當年為了避開一真道的注視,求道求力,所研究的仙神同修、兩道之法。
    像薑望有諸多法身。但無論魔猿還是仙龍,無論功法表現怎樣不一般,還是一站出來,就是薑望。
    葉淩霄的兩道之法則不同。
    當年他以淩霄閣主的身份優哉遊哉,財神借雲上商路鋪陳諸方,也沒誰看出來財神是他!
    其以錢醜之名,加入平等國後,又學到了昭王遮掩身份的本事。因此完善了這《淩霄兩儀渡世法》,終究兩分命格,混淆過去,恍如新生。
    葉青雨知曉此法,卻未修行,因為她的財神身無須隱晦。恰恰天下廣知,才更有利於升華神道。
    這門秘法於修行、於戰鬥,都沒有太大的意義,最大的價值在於晦隱。純粹的因事成法。
    而台上的辰燕尋已經更進一步,以此欺人欺天。
    “此乃《淩霄兩儀渡世法》,就是我上回跟你說的,我父親匿行神道的那個法門——燕春回應當是憑借他對人魔的研究,借用辰氏血脈、辰巳午本命血,捏成辰燕尋這個人,再兩分命格,以住其間,故能欺天欺人。他現在借姬景祿的雷霆消業,再生新軀,應該已經彌盡舊憾!非常危險!”
    葉青雨緊急藏念於如意仙念,又交予《淩霄兩儀渡世法》全本,飛進薑望潛意之海,勸他慎而再慎。
    燕春回是景國人在追,就讓景國人負責到底好了!
    忘我、算命、萬惡、削肉、揭麵、砍頭、嗜血、食魄、吞心……捏人之術,新生之法。《淩霄兩儀渡世法》,兩分命格之法。
    加起來的確天衣無縫,難怪燕春回願意付出全力一劍,同葉淩霄交易。難怪他不曾真的對雲國動手,肯在薑望的劍鋒前改道。
    辰燕尋的肉身鮮活完美,故而人眼不察。辰燕尋的命格確實存在,故而天占不漏!
    薑望尤其看到葉青雨當前境界還看不到的細節——
    辰燕尋於雷海生嬰,並不是純粹地沿用舊法,而是以人道之光為根本,再生五髒六腑,筋骨血肉……此天生道脈,必有天府,福德本命,生即人道氣運所鍾!
    他現在豈止是彌盡舊憾,應該是天眷人愛,有了跨越時代之恨,躍升超脫的可能!
    他對《淩霄兩儀渡世法》本來不感興趣,現在細細翻閱,卻是越看越驚。
    辰燕尋身上的生死之變,業孽之化,已經超出了姬景祿的認知。
    尤其是這雷中孕嬰,竟令他心生警覺,感覺到威脅。
    但今日在這觀河台上,高手雲集,景國連超脫都想宰掉三個,遑論一個不知什麽狀況的辰燕尋!
    他毫不猶豫地拔出鐵扇,卻於此刻,感受到閭丘文月瞥來的眼神。
    耳邊又聽潮聲起!
    絕巔強者的感知鋪開來。
    但見萬萬裏長河一時翻騰,整座神陸都似乎隨之晃動!偌大的觀河台散發出厚德明黃之光,九鎮齊應,天地合勢,方才壓下這番變動。
    混元邪仙就要降臨了!
    “迷途知返,其猶未晚。你既已受蕩魔天君之誡,改道另尋,本王也不是不顧念上蒼好生之德。”
    姬景祿提扇在手,輕輕地一敲掌心,盡顯中央之從容,話鋒卻折:“你且答我——陳算之死,是誰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