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上元、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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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此,她的心跳又莫名地亂了。

    “你明明那麽討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你的,說喜歡,倒不如先說,重新認識了你。或許是有緣吧,王孫路一別,我們竟然在間關鶯語又碰上了。之前瞧不起你,可當你演奏起那首《古相思曲》時,我就徹底被你的演奏鎮住了,那絕對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曲子,看過的最精彩的演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喜歡那首曲子,當時在閣樓上聽到時,下麵的人都在驚呼,可我整個人都覺得好難受,說不出來的那種難受,那一刻,我覺得,整個歌樓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你站在台上演奏,我站在你的對麵聽,第一次覺得這個塵世,那麽安靜。”

    “我記得在賈府的宴席上,問你能不能再演奏一次那首曲子,你模糊地說了句,沒有雪。我當時不太理解,那天晚上回去,躺在床上無意間想起,當我第一次聽你演奏那首曲子的時候,我腦海裏浮現的,好像就是飄雪的場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當時晃了神,才會有這樣的畫麵,可是我總覺得那個場景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我也不知道,總之很奇怪。你之前說到,沒有雪,我就順便提一嘴。”

    她努力抑製住自己的情緒,絲毫不敢將真相說出來。

    “總之,我對《古相思曲》的喜歡,說不清道不明,可能隻是因為你演奏了一次,加之我之前酷愛它的詞的緣故吧!這種喜歡,就像是,我從小對曲子莫名地喜歡。自那以後,我就特別崇拜你,特別是當間關鶯語的人合起夥來使壞擠兌你,你一個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搞定了!那時,不由得讓我為你拍手叫好!”

    “如果說,這是對你的改觀,那麽開始喜歡你的時候,也許是,你第一次來萬花林找我,我不在,你與孩子們非親非故,卻為他們做飯,為他們洗衣服,為他們整理床鋪,還把院子收拾得那麽幹淨,以前我一個人把他們照顧大,真的覺得這些孩子太可憐了,這一路走過來,特別心酸,可看到你為他們做的那些的時候,就覺得心裏特別暖。這個世上,從來都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那般對他們那麽好。有時候,就覺得特別幸運,我和孩子們能遇上你。”

    孩子們一個個低著頭,眼眶一片通紅。

    “特別是,後麵知道,你擔心我出事,幾次跑出去打聽我的下落,還頂著得罪墨王爺的風險,中場跑掉一個人去萬花林找我,就覺得,自己真的太幸運了。我總是在想,我李相逢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才有幸遇上你這般好的人!”

    他舉起頭,眨了眨眼睛,換了輕鬆一笑,將手中的花束推到她麵前,深情地注視著她,認真問:“姐!從今以後,你願意,牽著我的手,和我,和孩子們,一起守護小竹屋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

    再抬頭,眼角淚痕猶在,下意識看了孩子們一眼,他們哭紅的雙眼裏,此刻盈滿了期待的目光。

    也換了淡淡一笑,接過紫陽花的那一刻,心中的枝椏仿佛也開滿了花……

    大大小小的花燈,在那一刻,徐徐升起,一直升到上空,就像有一把潑天的火焰,烈烈地照在上空,將遍地的紫陽照得格外絢爛。

    風起,花燈飄搖,各種明亮與黑暗,一時間交織不斷,將人孤瘦的身影,連同那婆娑的樹影,刮得分外繚亂。

    李相逢低著頭漫步而出,照著一襲翩然的倩影漸次而上,隻見她一襲青衣獨立,三千青絲束於身後,隻被一根紅繩係著,頭上亦無任何裝飾,唯有兩隻細長的雙珠耳墜,清麗如雪,映著點點流光。

    等待了許久,終於有了回響,她驀然抬眸,隻見他忽然出現在自己的對麵,一身新衣色澤鮮豔,沒有過多修飾,將整個人襯得格外俊朗,昏黃的光,微微亮,映照出他麵龐之上的淡淡一笑,靜謐而美好。

    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盈盈一笑,像一灣碧流,清澈如許,浸透著一別經年的思念。

    她迫不及待上前,激動的心思難掩,“李相逢!”

    死寂的一刻,她的聲音顯得過分唐突。

    隻見他玉立在那,隻手束在身後,靜默不語。

    兩日不曾相見,此刻的照麵,他看自己,倒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氣氛顯得有幾分生疏。

    她保持著笑容,在周圍轉了轉,喜不自禁道:“這些都是你準備的嗎?太不可思議了吧!我真的好喜歡呀!紫陽花在梅海不是稀有物種嗎,你上哪弄來了這麽多紫陽?”

    好奇的目光在他身後探了探,然後又看向他,不禁好奇地問:“對了,孩子們呢?怎麽不見孩子們?”

    “他們,不會來了。”李相逢地垂著眼眸,低沉地回應道。

    白餌不禁愣了愣,“為什麽呀?不是說好了,要一起放花燈的嗎,怎麽?”

    她滿是疑惑地看著他,等待著他說出緣由,但是李相逢並未說話,隻是低著頭開始坐下來,拿出了提前準備好的花燈,驀然抬頭看了她一眼,語調沉沉道:“今晚,就隻有我們兩個人。”

    那精煉的眼神幾乎要將她的心看穿,她的心思,倒有些錯亂了……

    為什麽突然搞得這麽嚴肅?從來都沒見過他這麽正經過,怪不習慣的……

    她隻是從容地坐到了他的身邊,略帶尷尬地說:“好呀。”

    暗暗偷看他,發現,原本那個見到她總是習慣性傻笑的李相逢這會兒連笑都不笑一下,換了身新衣服,人也跟換了個似地……

    該不會又是李相逢的惡搞吧?

    李相逢專心致誌地將折疊的紙燈展開,白餌一旁一邊幫忙點火一邊暗暗揣測準備隨時接招,總之,她可不能輕易上他的當……

    他忽然問起:“還記得,第一次放花燈是在什麽時候嗎?”

    “第一次?”她想了想,“那可要說起我小時候了,早記不清了。”

    “我指,你我第一次一起放花燈。”他驀然看向她。

    她不禁皺了皺眉頭,分別指了指他話中的你我,居戚戚不可理解地說:“咱們倆第一次一起放花燈,不就是……現在嗎?”

    見他低下頭繼續整理花燈褶皺的地方,她頓時納悶地插了句題外話,“誒不是!李相逢你今天說話的聲音怎麽怪怪的?你這兩天是不是受風寒了呀?”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我第一次一起放花燈,是在囚奴囹圄之外的青坡上。”

    聲音略顯低沉。

    “什麽?”她先是一怔,心中猛然顫抖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後嚐試問清:“你說什麽???”

    “那時,我們三人,在囚奴囹圄約定好,要為我慶生。後遭一番變故,你我二人被迫分開,生辰之夜,當時你便是以花燈作引,你我二人才有幸在青坡重逢。”

    他驀然看向她,眸光不知是溫是冷,而她早已僵坐在那,直愣愣地看著他的臉,露著怎麽也抓不住要領的神情。

    他繼續問她:“這些,你都忘了嗎?”

    她完全驚住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李,李愚?他想起來了?他真的想起來了?

    此刻,她的眼眶已然翻起了一片霧氣,一切都那麽朦朧,就像夢境一般。

    抑製住不可思議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李愚,你想起來了?”

    望著那張熟悉的麵容,她的大腦已然失去了指揮自己行動的能力,不顧一切地擁過去,緊緊抱住了他,流下了激動的眼淚,“李愚你終於想起來了!我以為你徹徹底底地把我忘了!我已經你再也想不起我了!李愚你個大騙子!大騙子……”

    就在她喜極而泣的時候,卻忽然聽見。“姐,你——”

    他始終沒有將她抱緊,神情那般漠然。

    她緩緩鬆開他,一個顫抖的心登時懸在了天地之間隨時都有可能會墜落,她吸了一口冷氣,茫然失措,開口問:“你,究竟,是李愚,還是李相逢?”

    他緩緩站了起來,沒再看她一眼,而是負手直立,抬眸看天,是孤單的黃褐色陪襯著一彎殘月。“白餌,已經過了這麽久,你還不明白嗎?”

    此時此刻,兩個人的表情都是肅穆而莊重的,她緊鎖眉頭,望著他孤高的身影,死一般的寂靜。

    “這世上,從來隻有漠滄無痕,沒有你想要的李愚!”

    刹那間,她的耳朵轟了一聲,如同被針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

    他在說什麽,他在說什麽!

    “你我初見,並非囚奴囹圄,而是秦淮河畔的水榭歌台,但你們相遇,絕非偶然。你隻是東宮千挑萬選選出的一名精銳。我當初用李愚的身份,與你相遇、分別、重逢,隻是為了利用你,一步步,成為我複仇奪位的,棋子!”

    刀一樣的字眼猝然在耳邊再次響起,斷頭台的噩夢再度浮現,她驚坐在地,悄然黯淡的瞳孔一縮,那血雨腥風的一幕幕倒帶般回旋,那一刻,似有千萬隻魔爪要將她的大腦抽幹!

    恍惚間,看了看眼前之人——

    漠滄無痕!

    心跳惶然漏跳了一拍,抓著兩手枯葉,忍不住想要往回退縮,“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他頓時恨聲,兩個肩膀顫了又顫,“雨花台上!是我親手殺了你的五妹!你被迫逼上雨花台!當著族人的麵高唱亡國之曲!這一切都要是因為我!沒有李愚!隻有漠滄無痕!”

    崩潰到極致,她驟然閉著眼睛歇斯底裏地嘶吼了一聲:“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梅海,朝夕與共數日的人,竟是漠滄無痕?

    她幾乎要被他逼瘋!

    他赫然轉身,聲色俱厲地盯著他,冷冷道:“將離沒有告訴你嗎?黎桑的新君數十天前,班師南下!攜眾軍平定黎桑叛亂!數萬軍隊如今就在黎桑距南靖最近的地方!那隻軍隊已經數十天無主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忽然一聲冷笑,麵色更加猙獰:“因為這位新主這數十天以來都在梅海與一位叫白餌的歌女上演了一出荒誕不經的重逢!!!”

    四目相對,原本那對滿是笑意的眸子,此刻卻好似萬年的霜雪,看得讓人覺得驚悚!

    一時間,青坡、雨花台、斷頭台、賽琴場、小竹屋……各種麵孔,溫柔的,陰冷的,憎惡的,歡笑的,悲傷的,交織成令人窒息的畫麵,不斷在她腦海裏閃現。

    她幾乎說不出話來,整個身子嚇得似篩糠,淚流滿麵。

    “白餌,醒醒吧!忘記李愚!就當他從來都沒有在你的塵寰裏出現過!”

    她顫抖的手撐在地上,像個殺人凶手一樣,急著逃離殺人現場,她不敢再看他一眼,不停地在心裏告訴自己,她要去找將離,她要去找將離,她要去找將離……

    冰冷的餘光裏,她倉皇的身影忽然一閃而過,他驟然抬眸,想要開口叫住她,到最後唇瓣撕咬出血來,也終是隻剩她一人,闖過無邊的陰暗,一路向西奔去……

    花燈終究飛去了天邊,美麗的紫陽在黑暗裏一點點消失不見。

    婆娑的樹影一時間籠罩了所有,他一襲毫不真切的皮囊冷顫不止,冰冷的淚珠,刀子一般,在那張俊美無儔的麵龐之上,無聲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