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青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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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漫長冬之後,人們迎來春天,偌大的秦淮以及整個黎桑範圍內,逐漸進入春耕狀態,為了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在仲春和暮春之交,百姓有祭祀地神、社神、春神的習慣,同時也會祭祀生育神兼媒神、沐浴祓禊,以祈求子嗣繁衍,許多地方,除了舉辦跳儺驅疫、求雨雩禮活動,還會舉辦歌舞歡會,以供男女互相擇偶,彼此相配。

    在黎桑,人們稱之為踏青。

    按照先例,每年開春,君主攜百官出城,禦駕秦淮河畔,以淨瓶取秦淮之水,攜淨水登上黎民山,雙手托淨瓶往八方大鼎中注水,祈禱這一年,雨潤萬物,欣欣向榮,這便是秦淮一年一度的淨鼎活動。

    通常,淨鼎活動一結束,人們便陸陸續續展開踏青活動,尤其是民間,最為熱鬧。

    想來,馬上便臨近寒食了,今年的清明,白餌恐怕要在宮中度過。

    白家上下,過世兩年,這兩年,白餌不是在南靖的神將司,便是在完成刺殺任務的路上,每逢清明,她隻能尋一處高地或者水源,向著黎桑的方向,拜上一拜,敬些酒水。

    而今她有幸回來了,今年斷然不能再錯過,她要到白家人的麵前,拜上一拜。

    換了一身黑色的披風,一路出了朱雀街。

    方出朱雀街城門,行了一裏路,放眼四方,此時,四野如市,芳樹之下,園圃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者,隨處可見。

    擦著人群,一直往前走,一路之上,遊人如織,走索、驃騎、飛錢、拋鈸、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躍圈、斛鬥、舞盤及諸色禽蟲之戲,異彩紛呈。

    秦淮河畔,長堤一帶,桃紅柳綠,翠碧相間,人頭攢動,十裏長堤之上,竟無落腳之處;河中,畫舫輕舟,鱗次櫛比,堵塞嚴重,一片嘩然。

    她也是自詡曆盡千帆之人,但看著眼前的一幕幕,仍舊不可抑製似地,生出了些時過境遷之感。

    “兩年了,這裏還真是大變樣!”

    她停在一條小徑之上,望著如許舊景,忍不住感歎了一句,餘光裏,斷壁殘垣之上,姹紫嫣紅開遍,身後,一座華亭屹立。

    “可不是嘛!以前這到處都是廢墟,現在全給它建起來了!”

    一個小哥衣著鮮豔,忽然從亭上探出頭,說了一句,手裏抓著一把瓜子。

    她不禁回過頭,兩個人都笑得很淳樸,是久違的感覺,那種感覺,不是陌生人之間突如其來的尷尬,是發自內心的親切。

    望著那把替過來的瓜子,白餌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微微側鞠,繼續趕路離開。

    身後,隱隱聽見,華亭之上,宴會正盛。

    “我還記得,順著這條路往東走幾十步,有棵老槐樹,我老娘就是在那棵樹下死掉的,當時我還在對麵修城牆,遠遠就看見風人的刀,一下子就捅進她的身體……”

    “……以前被殺掉的仇人,全往秦淮河裏仍,搞得秦淮河裏的水基本都是紅的,雖然現在比以前綠了些,但每次我打岸上過,往裏麵仔細一看,大片綠中還泛著紅呢!”

    “你怕是個傻子吧!那都是岸上倒映出來的!綠的是柳,紅的是桃!”

    ……

    她知道,她所謂的那種變化不同,她眼中的變化,不是建立在那場戰爭之上,而是建立在兩年前的秦淮之上。

    這裏越來越熱鬧了,熱鬧得,她都快認不出來了……

    憑著依稀的記憶,她轉眼來到一片沃野,附近的林子甚是茂盛,野花如繡,連綿不斷,教人看得眼花繚亂,涉足坪上,不見其中。

    借用正於林間流觴曲水的雅士的話來說,那便是,人在畫中遊。

    兜兜轉轉,還是尋到了白家的墳地。

    站在不遠處一望,令她驚訝的是,那幾處墳地,清麗如雪色,周遭的景色井然有序,透著一種出奇的肅穆!

    她原以為,兩年未曾回來清掃過,四季輪回,雜草叢生,枝枝蔓蔓,而今再回來,必然連墳頭都看不見了!

    當初情況所限,也隻能隨便尋幾塊木板,就當是立碑了,想來,經了這麽多場風風雨雨,枯木必遭腐朽!

    可如今這是怎麽回事?

    隱著一絲疑惑,她忙不迭趕上前,即將接近,卻不敢再靠近,心中不由自主地反複問著,這還是白家的墳頭嗎?

    猶記,去時遍野蒼雪,來時鬱鬱青青。

    一切看似改變,卻什麽也沒變……

    她驚詫著,身體不可控製地走到白父白母的墳頭麵前,整個人轟然跪了下去,“爹,娘!女兒回來了!女兒終於來看你們了——”

    她從未想過自己還能再回來。

    以前相見,都是在夢裏,如今終於團圓了……

    歌歡簫鼓之聲頻頻振動,時遠時近,她癡癡地跪在那裏,這些年來的思念,傾訴不盡,最後隻能化作長長的淚線。

    按照習俗,她不該如此的,以前和幾個姊妹祭祖完,她們都會在草地上載歌載舞,到了晚上,便在墳前點燃篝火……

    她不該如此的。

    思及此處,她微笑著擦了眼淚,忙著把帶來的線香和紙錢擺出來,跳動的火星翩然燒起,就像振翅的火蝴蝶,閃動著星子。

    可就在這時,她驀然發現,墳前有蠟炬燒過的痕跡……

    她詫然一驚,從痕跡上來看,應該是前不久燒的!

    她一下子警覺起來,想來她在秦淮再無親戚,又是何人來此祭掃?

    斷然不能是鄉鄰,這一地帶原本便荒廢了許多年,甚是隱蔽,剛才進來時,也並未發現其他墳頭,能知道白家墳頭的除了她,便隻有……

    “難道是他?”

    白餌眼有思量,她忽然想起了將離,當初白家遭風人屠殺之後,還是將離幫著他選了此處,修立墳頭,難道他已經來過?

    “可是,他怎麽會——”

    隱著一層疑惑,她的目光在附近盤桓了一圈,一切井井有條……想來也隻有這種可能了。

    就在她遲疑的眼神落下之際,她目光驟然一跳,腦海裏似乎閃過了什麽,飛快的眼神迂回之際,心中頓是慌了神……

    爹娘同穴為一墓,大哥和柳嫂子同穴也為一墓,二哥與三姐各獨立一墓,當初在雨花台下隻因未能尋得小桃桃屍身,隻取一石陪立三姐身邊,而今,立在三姐旁邊的墓碑又是什麽?!

    她慌亂地拔起身子,衝了過去,看向那墓碑所刻之時,眼中滿是震驚——

    五妹小桃桃!

    黎桑篦玉年元月一日!

    這怎麽可能!

    她驚顫地撫著那墓碑,幾乎不敢相信,心中驟然湧起一千個疑問,這墓碑究竟是何人所立?

    那高高壘起的墳頭之中,所埋屍身,莫非是——

    小桃桃!

    她明明記得,雨花台驚變之後,將離陪著她在雨花台前後,幾乎把所有屍體都翻了個遍,都沒能找到小桃桃的屍身!

    那是她這輩子最大的虧欠!

    而今,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時間,牽腸百轉的神思猶如凍結了千年的冰塊,轟然之間,“嘭”的一聲,發出了破響!

    轉瞬,她伏在那墳頭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一場春風浩瀚吹起,猶如打了矽膠般一動不動的草木,自這一刻起,終於生動起來。

    她跪在那裏,一雙淚眼已然被風吹幹。

    “爹、娘,大哥、柳嫂子,二哥,三姐,小桃桃,咱們一家人終於團圓了!”

    當她語調沉沉,將三個響頭磕盡,再抬眼,五處墳頭邊頭,猶見當年親手立下的墓碑!

    當年墓碑已成青塚,雜草叢生之下,墳頭不見,墓碑之下,螻蟻之穴盤踞,被風雨和蟲蟻侵蝕的墓碑殘缺不全,當年親手刻下的四字——故人李愚,早已模糊不堪,再難辨識。

    真是可笑之極!

    可笑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

    殺妹仇人之墓,竟在小桃桃身邊立了這麽多年!

    真是天大的諷刺!

    她眼中驟然一片刺痛,猛然起身衝上前,揮出腰間的藏拙,將那青塚從中一刀劈開!

    轉瞬,轟然一聲響,垂垂危立的青塚,一分為二!

    螻蟻之穴,潰於一旦!

    無數的螻蟻從墳頭下倉皇逃出,密密麻麻地覆蓋在兩塊破碑上,將那四字最後一點痕跡抹去!

    被風吹亂的紙錢,伴著濃濃的煙塵,在她麵前刮得支離破碎……

    她手中的刀,一刻也沒放鬆過。

    漠滄無痕!

    曾經,我有無數次想要殺了你的衝動!

    但在我的耳邊,總有人在勸我,放下過往,放下從前!

    為了我餘生最重要之人,我試著去放下,試著將過往忘得一幹二淨!

    可就在我覺得自己要真正放下的時候,命運的羅盤卻偏偏發生了逆轉!

    它將我生命的軌跡拉回到了過去!拉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我既能再次歸來,這一次,我便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你現在所擁有的的一切攪個粉碎!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死於你的金劍之下,另一個人的死,因你而起!

    你將我毀得一無所有,這一次,我定要加倍奉還!

    青塚前立誓,再回首,一身蕭然向北去。

    漫天的餘燼,絲絲縷縷,牽動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