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章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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塍庭萬萬想不到,在她初臨異界, 第一幕看見的, 會是一個人的眼淚。
綠瑩瑩的天幕下, 四周都是燒焦的廢墟, 他獨自可憐兮兮地窩在梅樹下擦著眼淚,就好像,那棵梅樹是他唯一的依靠。
睜開的眼睛裏,倒映著一樹緩緩綻放的梅花,他狂喜地笑開,哽咽道:“是我的日夜祈求成功了嗎?”
他隔著淚水模糊地看到了塍庭。
哭著笑,表情真扭曲啊, 帶著等待了許多年的悲哀和歡喜, 聲音卻是帶著鼻音的親昵:
“……您終於回來了。”
“對不起。”塍庭有點不忍地打斷他。
“這裏是哪?”
那人擦淚的動作頓住,十足的小心翼翼:“我是瑞希啊。夜森大人?瑞希一直沒有離開。”
他慌張地站起,跑向塍庭站著的方位。被專注地盯著, 塍庭竟有些不敢動。
這個人太傷心了, 她有點怕自己一動,這個人就立馬崩潰掉。
塍庭說不清瑞希是什麽表情了, 他漸漸平靜下來,無論失望還是慶幸都看不出來。
他回望那棵僅剩的梅樹,對塍庭露出最和善溫柔的笑來。
“當初您說。
您不會死,隻是會回歸自然而已。但您擔心我, 要我向梅樹許下承諾。”
<br/>“您消失後, 我不會獨自哭泣。”
“我忍了很久很久,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哭了。早知道這樣能讓您回來,瑞希一定哭上很多年,讓您不安,讓您早些回來。”
“……”
塍庭的沉默讓瑞希有些氣餒,他想了想,還是維持著笑容:“或者您已經轉生,沒關係。這樣自然就再也收不回您了,如果有您的祈願在,神社一定都還和以前一樣!”
瑞希還是很害怕,他鼓足勇氣,觸碰到了塍庭的衣角。
是真的。
瑞希頓時飛奔向周圍,背後白蛇巨影浮現,蛇遊火消,哪裏還有剛才的頹丕模樣,儼然嶄新氣派的神社一座。
塍庭轉身觀察著周圍的環境,眼中又是全然的懵懂。
梅香散溢,在瑞希眼中,是什麽都換不了的、又一個一生難忘的場景了。
——就算是人神有什麽關係呢?那個出身卑微的野狐都有了主人,我現在也有了。
當時無比羨慕,羨慕到回憶起夜森大人的一顰一笑,羨慕到心如刀絞淚從中來,羨慕到想要跟隨別的神明離開。
是不是夜森大人生氣了?
我意誌還不夠堅定,還以救命的名義想要娶一個人類,結果讓巴衛野狐趕來燒了我親手打造的擬似空間還揚長而去。
夜森大人原就是被人類創造的願望神,願消身殞。回來以後看不見神社,會多麽傷心。
——是我錯了。
——
小鹿男心裏一動。
他垂眸看著惡羅王的屬下們:“恨不恨我殺死了你們的王?”
巴衛先動的手。而他救了惡羅王被奉為上賓,哪一日,看不慣惡羅王作惡了,又殺了他。這群下屬,會恨嗎?
妖怪們惶恐地下跪:“不敢。”
小鹿男眸色漸冷。
他將象征妖王的王位留下,頭也不回地走了:“你們去搶吧,這個位置。”
反正也沒有什麽厲害的妖了,不會對任何族群造成威脅。
他今日卻覺得心緒異常複雜,煩悶地順著一個方向徒步而去。
許久不見巴衛了,小鹿男記得當初將之送到了禦影神社,禦影和鬼火童子們都是老好人,他們過得怎麽樣了?
——
“夜森大人。”
“夜森大人回來了?”
兩個頗有帚神風範的傘童湊上來嘰呱,咧著一口尖牙,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
塍庭看慣了妖魔鬼怪,覺得他們屬於可愛無害的了,逗弄了兩下。
其實神明與神社同在同殞,住在裏麵的神社精靈怎麽會幸免,因而被瑞希創造出的它們自然隨著瑞希的心意,絕對不會像諷刺奈奈生是人神那樣、諷刺塍庭是區區人類。
因為這是瑞希最願意相信的謊言。
有時瑞希又想,這樣一片懵懂,真的像新生的神明啊。沒有了記憶也挺好,不會記得人類的舍棄,隻要記住他的不離不棄,不就是他一直期望的嗎?
他開始耐心地教塍庭使用白符。
——這符咒與陰陽咒有相通之處。
塍庭一涉及到這方麵就尤其認真。
瑞希撐著手看她,覺得夜森從來沒變過,對待工作一向嚴肅,神明的工作是造福人類,所以,她多麽溫柔啊。
塍庭鑽研對比,花了幾日成功地讓這幾天因為降雨而不安的河水平息了,救了一個差點溺水的孩子。
瑞希更溫柔了,對塍庭簡直有求必應。
“果然啊,您天生就是神呢。”
塍庭才感覺緊張。
她這次連人帶式神過來了,可能是身上的陰陽力促成了符咒的威力,但是她真的不想竊取別人的位置。更別說,那人在他人心中還占如此重要的地位。
“我……我不是夜森。”
瑞希愣了一下:“那您是誰?”
“塍庭。”
瑞希笑笑:“您不說我都忘了,這麽久沒嚐鮮,饞了吧。我為您新釀了一壇梅子酒,也埋了有幾百年,是到開壇的時候了。”
他淡定起身,溫溫吞吞去梅樹下取酒。
“大人恕罪呀,您沒了幾百年後我才開始釀酒,如果我當時知道您還能回來,一定會釀出最醇的采羽,為您洗風塵。”
堵得塍庭腦殼疼。
“瑞希,我真的不是夜森。”塍庭咬咬牙,知道這樣會傷害這所謂瑞蛇神使的心,但長痛不如短痛,給人希望是最殘忍的事。
“喝了這杯再說。”瑞希抿嘴,蛇眸映光。
他奉上酒盞,塍庭歎氣,不緊不慢地喝完了。
“我不是。”她尚且口齒清晰。
瑞希倒酒,嘴角一抹笑:“那您住在哪?”
塍庭順手接過瑞希滿上的,想了想答:“我、我不知道……”
瑞希貼心地再續:“那您的父母親人在哪?您在哪裏學習?”
總不能說大陰陽師府吧……這個世界可能還是沒有陰陽師……
塍庭莫名氣短:“不知道——”
他像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您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有!”塍庭不知喝了多少杯,“我不認識你呀……”
她頭有點痛。
“……”瑞希的目光有點黯,“多相處就熟悉了,您現在不是……已經認識我了麽。”
接下來塍庭還是在學習不同的白符,觸類旁通,她上手得很快。
很快把這一方水域又治理得井井有條。
今年水季淹死的人大大減少。在人世的電視台都有報道。
瑞希在塍庭提出想要走出結界後,開始躲著她。他忍不住把結界再加厚了幾層,生怕神明大人真的離開,這次再也不回來。
——
“巴衛!”奈奈生樂嗬嗬地喊。
鬼火童子在幫忙擇菜,俊美的狐妖刀落如雨,把食材切得整整齊齊。
“什麽啊。”他飛快地回答,瞥到奈奈生在看電視,青筋一跳,“你給我離電視遠點,眼睛要不要了?”
“今年夜森那邊的河居然風平浪靜,是不是瑞希的功勞啊。”桃園奈奈生看著鬼火童子們上菜,食指已經蠢蠢欲動。
狐妖陰著臉道:“那可憐的前聖神使說不定還躲在梅樹下哭呢,哪還有別的力氣安撫河水。有神在的時候他不行,更別說——”
“巴衛。”奈奈生有點責怪地說,“瑞希一個人不容易的,不許你這麽說他。”
狐妖摁下青筋,一肚子火和醋,這樣醋就沸了,酸味源源不斷:“你給我適可而止……”
小鹿男用速度加成前行了很久,他看到城鎮,有點抗拒,不過還是朝靠近山林的神社走去。
神社和那時相比有點破敗了。
小鹿男把長發束起,修長的衣擺遮住這幾日略有僵化的腿。
當他走上階梯、靠近神社,警覺的鬼切已經迎上來。鬼切還記得他。
“啊,你是……那時候的客人。”鬼切朝背後的暖光裏望過去,從身影明顯的能看出來,狐妖在給少女盛湯。
“香菇?!”少女慘叫。
“奈——奈——生!沒想到被看出來了嘛,給我,喝下去!”
一定是巴衛大人又在糾正奈奈生的挑食了。此時巴衛大人的笑容肯定很恐怖。
不過可惜的是……
“那個,客人,巴衛大人可能不記得——”
“巴衛。”小鹿男莫名地瞥了眼鬼切,藤蔓和樹葉輕而易舉地纏住了小小的童子,“朋友來尋,不來迎接嗎?”
神社裏的聲音消失了。
很久才響起少女怯怯的問:“巴衛,你還有朋友?”
狐妖炸毛且有點心虛地回答:“我當然有朋友了。不過還不知道這個是不是呢!你先吃飯,我出去看看。”
奈奈生看著巴衛解下圍裙、神色冷峻地拉開門走到外廊,不禁放下湯匙,托腮想道:【我了解他,還不夠多啊……】
小鹿男在夜風中等著,碧綠的眸色囊森括林,他確信自己有煩躁和喜悅的心情,不過喜悅想必不在這了。
腳步聲在接近。
狐妖高傲地抱臂斜倚:“鹿妖?”
他瞳孔微微收縮:“你來找麻煩麽?”
活像守食的貓。
鬼切焦急地向兩邊看來看去,無奈嘴被藤蔓縛住,唔唔唔說不出話。
巴衛指尖燃起藍黑的狐火,狐火通靈地飛竄灼燒,藤蔓被燒成了灰燼。
——和塍庭剛剛出現在夜森神社時看見的灰燼,一模一樣。
鬼切飛到神社那邊,能說話了,它反倒不知說什麽才好。他發現這件事換成誰來都解釋不清。禦影回來也不行。
巴衛五百年前的記憶一日不解開,這兩個人就一日不可能摒除前嫌、認了一段短暫又較漫長的友情。
小鹿男微怔,說:“是我認錯了。”
他轉身朝人世其他處去,突然想,要是惡羅王還活著,急吼吼來相認呢?會不會氣瘋了?
他沉笑一聲,白皙的肌-膚瑩瑩生輝。
巴衛本想攔住他,回憶起剛感受到的壓力,瞬間握緊拳頭。
找錯人了?
指名道姓的找錯人麽……
“巴衛。”奈奈生滿麵笑容地跑出來,“是誰是誰。”
僵硬的狐妖仿佛被注入了活力:“我不是叫你別出來嗎?”
“我……”奈奈生紅暈起,“我擔心你嘛。”
巴衛嘴角的微笑,怎麽也壓抑不下去。
“所以剛才的是誰呀。”奈奈生探頭。
想要更多的了解他……一點一點,總有一天,能夠全部達成。
敢自稱巴衛朋友的,還沒見到過呢。
“一個我也不認識的家夥,可能找錯了吧。”巴衛板起臉,“把湯喝完。”
“有香菇!”奈奈生麵色慘白。
“嗯?”狐妖冷哼,拉起自家神明的手進屋了。
鬼切跟進去,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