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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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張德均的婉拒,趙匡胤倒也沒放在心上。

    

    其中緣由,他當然也是一清二楚。

    

    跟隨張德均步入寢宮,趙匡胤見到了禦榻之上的郭榮。

    

    比起上一次見麵,郭榮瘦削了不少,眼眶也肉眼可見的凹陷。

    

    眼見郭榮一臉飽經滄桑與痛苦的模樣,趙匡胤心中竟莫名地暗爽,他克製住情緒,拱手行禮:“臣趙匡胤,拜見陛下。”

    

    郭榮雖然精神振奮,但身體依舊虛弱,他靠在軟墊上,雙目半闔,輕聲道:“元朗,你來了。”

    

    這熟悉的稱呼令趙匡胤一窒。

    

    刹那間,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澶州。

    

    那時候,還是節度使的郭榮就是這般稱呼他的。

    

    當年趙匡胤以蔭補入仕,第一份差事就是在郭榮麾下擔任澶州馬軍都指揮使。

    

    但趙匡胤早已不複當年的青澀,他很快定住心神,回道:“陛下,臣應召而來。”

    

    郭榮低垂著頭,雙目隱藏在晦暗的陰影中,他聽到趙匡胤的生分的回答,臉上閃過一絲失望。

    

    這絲失望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咳嗽聲。

    

    郭榮咳了一陣,用手帕擦了擦嘴後歎道:“元朗,如你所見,我這病是愈發嚴重了,恐怕已是時日無多。”

    

    宮中無秘密,郭榮自知自己病重的消息早已傳出宮外,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看看能否博取趙匡胤的同情。

    

    沒錯,郭榮已經落魄到要博取臣子的同情,他在趙匡胤麵前也舍棄了“朕”的自稱,轉而使用更親昵的“我”來自稱。

    

    在趙匡胤入寢宮後,郭榮開口稱呼趙匡胤為元朗,就已經在為後續的“真情流露”做鋪墊。

    

    那這招對趙匡胤有用嗎?

    

    其實沒什麽用。

    

    趙匡胤與郭榮過去固然有情誼在。

    

    但這情誼早已在這幾年的互相猜忌中磨損殆盡。

    

    如今的趙匡胤已行同謀逆,哪是郭榮這蹩腳的煽情能輕易感動的?

    

    都這時候了,竟然還想著曉之以情?嗬,簡直白日做夢趙匡胤心中譏諷之餘嘴上倒也沒忘了官場上的定式回複:“陛下春秋鼎盛,些許小疾不消數日定能康複。”

    

    其實,趙匡胤若有魏仁浦一半的虛偽功力,這時候就應該裝出被感動的樣子,在郭榮麵前痛哭流涕。

    

    這樣或許還真能與郭榮來一場“君臣同心”的戲碼。

    

    可惜趙匡胤的心思沒有魏仁浦那般複雜,他在軍中浸淫多年,一向直來直往,能將心緒掩藏好就已是極限了。

    

    聽著趙匡胤公式化的回複,郭榮的麵容又深沉了幾分,他斷定,眼前這位昔日的幕府舊臣,絕對與王樸遇刺案脫不了幹係。

    

    望著趙匡胤低垂的頭顱,郭榮忍不住心生疑問:自己與趙元朗的關係為何會淪落到今日這般田地?這廝怎會對自己如此之虛偽?

    

    郭榮想了一陣,總也沒個頭緒。

    

    時間已經由不得他多想。

    

    博取同情的計劃已經施行了一半,總不能半途而廢。

    

    郭榮靠在軟墊上的脊背深陷了幾分,扯開略帶沙啞的喉嚨:“我的病情,我自己最清楚,我叫你來,是有幾句話掏心話要對你說。”

    

    掏心話?早不說晚不說現在說,現在倒舍得說了?趙匡胤不再言語,他依舊低著頭,心中唯有冷笑。

    

    “我們之間或許有些誤會,這誤會從何而來,我不想去追究,也沒力氣去追究了”郭榮有氣無力地長歎一聲,接著問道:“但,你總還記得在澶州的那些日子吧?”

    

    澶州。

    

    這是趙匡胤初入仕途、破繭成蝶之地,也是他結識郭榮、王樸、袁彥等人的地方。

    

    兩年的青蔥歲月,早已深深刻在了趙匡胤的腦海之中,任時光如何流淌都無法磨滅。

    

    趙匡胤一度以為,郭榮是他能夠一生效命的主公,他也一度認為袁彥是能夠生死與共的忘年之交。

    

    至於王樸,雖然待人嚴厲了些,但他淵博的學識以及高傲的風骨都曾深深令年輕的趙匡胤折服。

    

    可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郭榮入主開封的四年後煙消雲散。

    

    曾經的主公,現在的皇帝,成為了必須背叛的對象。

    

    曾經的忘年之交,成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仇敵。

    

    至於曾經仰慕的對象,甚至成了屠刀下的枉死鬼。

    

    何等的可笑?

    

    趙匡胤笑不出來。

    

    他隻是怔怔地站著,沉默不語,任由回憶在腦海中翻滾。

    

    良久,趙匡胤終於開口:“陛下,在澶州的那些日子,臣一日都未曾忘卻。”

    

    趙匡胤的嗓音中滿是滄海桑田。

    

    但也僅僅隻是滄海桑田罷了,沒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情感。

    

    或者說,趙匡胤將其餘情感都摒棄了,他在這一刻迎來了再一次的“蛻變”,他終於能夠徹底舍棄那些無用的情感。

    

    就在此刻,趙匡胤或許比郭榮更適合郭榮屁股下的禦榻。

    

    郭榮無法舍棄“多餘”的情感,也還沒有完全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他似乎一直都是那個熱血沸騰、慷慨激昂的年輕人。

    

    隻是歲月在他心上刻下了無數深刻的傷痕,讓他被迫知道了帝王應該在哪些時刻掩藏住情感。

    

    郭榮一直以來都是在逼迫自己強忍情緒,而趙匡胤已經做到了下意識地戴上麵具。

    

    所以,當趙匡胤下意識地發出隻有感慨的感慨時,郭榮反而被趙匡胤所感染了。

    

    郭榮的眼中流露出追憶往昔的神色:“在澶州的日子,我也一日未曾忘卻,當時我時常找你還有袁彥一起喝酒,我們還經常比拚射術,嗬嗬,雖然我總是拿頭名,可我都知道,你一直在讓著我。”

    

    繼位之前,郭榮一直都沒有養成上位者的習性,常與手下一幹武將士兵混作一團,這也讓他博得了手下將士的愛戴。

    

    又絮絮叨叨回憶了一陣往昔,郭榮終於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入了情。

    

    而趙匡胤呢,則一直默默地聽著郭榮的回憶,似乎也遁入了郭榮描繪的那個過往。

    

    隻可惜趙匡胤心中沒有絲毫波動,他已不再在意那些無趣的往事。

    

    郭榮飄忽不定眼神再度回到了趙匡胤的身上:“一不留神就說了這麽多,倒忘了正事,我自知時日無多,但還有一樁未了之事,元朗可否最後再幫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