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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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說,郭榮問的這個問題很是微妙。

    澶州現在什麽局勢他郭榮能不清楚?張永德會信他郭榮不清楚眼前的局勢?

    可他偏要明知故問。

    在郭榮閉門一旬的這段日子裏,張永德被眾武將推選為代表,多次拜見郭榮,卻屢遭拒絕。

    如今郭榮主動出擊,叫來張永德,就是想單刀直入,搞清楚這幫軍頭的真實想法。

    在官場上,是人就有屁股,也就是有政治傾向。

    澶州目前的局勢可以說很壞,但還沒有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隻要郭榮出麵,十數萬大軍無論是再度調頭北上,還是徑直返回開封,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可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郭榮,而在於武將們的態度。

    郭榮藏身寢宮十日,將文武百官們晾了整整一旬,就是想逼他們就範你們若是不聽朕的,朕就摞挑子不幹了!泥人尚有三分火,你們把朕逼急了,朕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所以,看上去郭榮提的問題是澶州目前局勢如何?

    實際上他問的卻是爾等意欲何為?從還是不從?

    郭榮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張永德自然聽出了郭榮的言下之意。

    然後,他就說出了郭榮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陛下,天下未定,根本空虛,天下臣民皆憂心陛下,而四方諸侯則唯恐天下不亂,今澶州與汴京不過區區二百餘裏,陛下當速歸汴京以安人心,就算陛下仍欲北伐,又何必在意這三兩日就能行完的二百裏路程?正所謂日久生變,若是發生些意外,則國家豈非再陷動蕩?百姓豈非又遭塗炭?還請陛下為天下百姓計,速回汴京。”

    郭榮單刀直入,張永德也不客氣,徑直將藏在心中多日的肺腑之言傾吐而出。

    張永德並非野心勃勃之輩,兵權被郭榮罷黜,他心中並無多少怨言。

    眼下見郭榮一意孤行,張永德雖心有忐忑,依然願意挺身而出,代表一眾武將勸諫郭榮。

    在張永德看來,這大軍都已經回到澶州了,豈有再度北上之道理?

    況且郭榮的身體已經虛弱成這般模樣,再行北伐豈不是自尋死路?

    周朝不過據有半壁江山,四方皆是虎視眈眈的強敵。

    郭榮若是死在這澶州,不光周朝轉瞬分崩離析,便是中原百姓也將再度橫遭禍亂。

    所以,無論如何張永德都要力勸郭榮返回開封。

    先回開封,再論其他。

    就算是北伐,也得先養好身子。

    郭榮聽罷,沒有任何反應,他依舊垂著頭、閉著眼,有氣無力道“這話,是誰叫你這麽說的?”

    一吐心中之快後,張永德如釋重負,連帶著嗓音也愈發渾厚“並沒有人教臣說這話,這皆是臣肺腑之言,而且這也是絕大多數朝中文武的想法,便是陛下,心中也定然有此等思量。”

    郭榮緩緩轉過頭,雙目竟莫名流露出的笑意“哦?你是說,朕也如你這般想?”

    “陛下若一意北伐,又何須回這澶州?”

    張永德這一問,將郭榮給問住了。

    其中道理卻也簡單你若是猶豫,那就是想要。

    當初在瓦喬關下時,郭榮麵對著諸將的反對,被迫選擇了揮師南下。

    可他真是是被迫的嗎?

    如果他意誌再堅定一些,靠著皇帝的身份逼迫眾武將就範,是不是就能夠繼續領兵北上?

    答案是肯定的。

    皇帝絕非為所欲為,但皇帝終究還是皇帝,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就算麵對一眾武將的反對,隻要郭榮當時振臂一會,親自召集士兵,當眾宣布繼續北伐,並向士兵們許下北伐成功之後的巨額好處,他是有機會借助廣大士兵的力量壓製武將,並繼續北伐的。

    雖然這個機會很渺茫,但不能說沒有。

    可郭榮沒有選擇博這一把,而是黯然南下。

    選擇了南下的他依然不果決,在路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又在澶州一口氣停駐了整整一旬。

    歸根結底,是郭榮猶豫了,他既想北伐,又承擔不起北伐失敗的代價。

    全力北伐,若能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收複幽雲十六州,那的確利在千秋,也能為郭榮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失敗了呢?他郭榮本人萬劫不複不說,便是整個郭家也將煙消雲散。

    而他無法承擔北伐失敗的代價。

    這正印證了張永德的說法哪怕是陛下你,心中也有退兵的想法,無非是進與退之間猶豫罷了。

    郭榮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他沉默再三,終於開口“你說的對,朕確實有此等思量。”

    又是一陣滲人的沉默後,郭榮將頭靠回了軟墊上,緩緩閉上了眼“既然這是你們所有人的意思,那就依你所言,三日後拔營歸京。”

    耍了一旬性子,又被張永德點破了心思,郭榮終於接受了命運,選擇班師開封。

    接受命運不代表徹底認命。

    在沉默的時候,郭榮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仔細評估了眼下局勢。

    固然他的身體已然支離破碎,支撐不了幾日。

    固然他重構禁軍的預想已然徹底破產。

    可他也確實還有可供使用的計策。

    他還沒到徹底山窮水盡的地步。

    他還有掙紮的餘地。

    四月十五日,郭榮躺在病床上回到了開封,回到了熟悉的皇宮。

    他第一個召見的,是符貴妃。

    郭榮從病榻中伸出右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朕時日無多了。”

    “陛下”符貴妃隻是紅著眼、流著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郭榮盯著頭頂的床幔,右手輕輕摩挲妻子的掌心“朕要立你為皇後,待朕離去後,朕的國家,朕的兒子,就都交給你了。”

    符貴妃啜泣著接下了郭榮的囑托。

    郭榮又說道“訓哥兒加冠前,爾令尊不可入開封。”

    即將成為皇後的符貴妃含著淚點了點頭“臣妾知道。”

    而後,郭榮的旨意便出了皇宮,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三位相公都明白,這是要讓符貴妃監國了,而作為製衡,符彥卿卻不得踏入開封,以防符家亂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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