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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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司茶監管的雖是天下茶事,實際上茶場分散在各州縣,京中部司隻用協調發放茶引即可,並無什麽瑣碎事,而司酒監不但要管酒稅事,還要管都酒庫,每歲釀造酒水,一來供應官事,二來貨與沒有釀酒權的商家酒鋪。
釀造酒水聽起來隻是四個字,可做起來就沒有那麽簡單了,不但要去采買糧穀,征募民伕,又要看管打理,釀出來的酒水好與不好,多與寡,是人都一眼就能看出來,是以司茶、司酒兩處地方雖然都聽起來都肥得很,可前者裏頭的官員,除卻當真高升的,其餘俱是進去就不想出來,而後者卻是年年變動,隔三差五有人被追責發貶。
“聽得那曹從判說,我今次得的司酒監公事一缺,就是有人犯錯被發貶出去才空出來的,說是那人負責統管釀造酒水,一鬥米釀得的酒數,比之尋常農戶也不及,便責他中飽私囊,發貶外州去了。”
沈念禾聽得咋舌不已,問道“做成這樣,也太過難看,倒不像是中飽私囊的樣子。”
裴繼安點了點頭,道“我順帶問了一回,曆年來管京中釀酒事的,幾乎一年兩換,少有善始善終的,至於其中緣故,也隻有去了才曉得。”
此處腳店並不大,兩人坐著隻聊了片刻,那鋪主就把小食並清涼飲子端了上來。
沈念禾聞得那鋪主身上一股的酒味,心念一動,便攔著問道“店家,你這一處賣不賣酒的?”
店家笑道“賣的,姑娘想喝哪一樣?便是要喝和樂樓的瓊漿、遇仙樓的玉液、高陽店的流霞、清風樓的玉髓,我這裏也一樣能上。”
沈念禾就好奇道“不是聽說腳店隻能去司酒監取酒嗎?”
她本就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問得還天真爛漫的樣子,邊上坐著一個裴繼安,身上又沒有穿官服,還是不是轉頭去看她,兩人坐得近近的,說話時親親熱熱,那店家自然沒有多想,隻以為是一對小情人出來玩,便笑著回道“司酒監釀的酒滋味寡淡,隻合給驢吃,去取了回來也無人肯買,當真指望那一處,怕不是生意都不用做了!”
京城茶樓酒肆不分家,茶鋪裏總有酒賣,客人也愛點上一兩盅,如若哪一處沒有,生意當真會便差。
沈念禾更奇怪了,問道“我聽得說家家都要分派份額,如若你這一處買了司酒監的酒不用,又要單去其餘酒樓裏頭另買,那本錢豈不是要漲得厲害?怎麽好賺?那取回來的司酒監酒,又如何處置?”
店家原還笑嗬嗬的,聽她這樣一問,臉上倒是生出幾分歎息來,道“如何處置?要不就是自己捂著鼻子喝了去,或是賤價賣給來收的,不然能怎樣?擺在此處,擺臭了也無人肯買,倒是有幾家願意收了去低價出去鄉下亂賣,也隻肯給一星半點的銀錢。”
又道“京城裏頭人最刁得很,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桃半筐,先前折價賣過,倒有些酒鬼來買,隻也買得不多,一次一個兩個銅板的,麻煩得很,一個月也賣不得一壇子……”
沈念禾便道“這酒究竟什麽味道,怎麽一個人都不肯喝?”
店家就道“姑娘若是想嚐嚐,我白送你一碗罷。”
裴繼安便道“把那和樂樓的瓊漿同遇仙樓的玉液也各上一盞罷。”
那店家麵上頓時帶出笑來,果然忙不迭取了過來,一一排在沈念禾麵前,還不忘勸她道“姑娘若是從前隻喝過果酒,卻不能在此處亂來,那司酒監的濁酒也就罷了,瓊漿卻是烈得很,抿一抿,最好不要下喉嚨,舔個味道就罷了。”
沈念禾笑著道了謝,又討了幾個幹淨的小酒杯,給自己同裴繼安各裝了一點酒底。
她來後還沒喝過酒,也不曉得自己酒量,倒是不敢亂喝,按著那店家說的,先聞了聞味道,再拿嘴唇抿了抿,就算嚐過了。
然則饒是如此,她也一下子就吃出不同來。
那司酒監的酒水一股子酒曲味,黴中帶衝,十分難聞,喝進去還有些沒有濾幹淨的酒渣子,喝完之後,喉嚨裏頭掛著什麽東西下不去似的。
而那和樂樓的瓊漿同遇仙樓的玉液,前者濃鬱香醇,後者清冽雋永,俱是酒香撲鼻,入口之後,香氣縈繞唇齒,咽下去之後,回返甘醇,雖然沈念禾喝不慣,卻也立時就能分辨出三者好壞來。
她喝完之後,忍不住就歎道“這樣難喝,若不是官府強壓著,怕是一貫錢一壇這司酒監的酒水都賣不出去。”
裴繼安分別嚐了嚐,也將手中裝了司酒監酒的酒杯放下,再不願去碰。
這樣難喝的東西,當真比馬尿還不討人喜歡。
他搖頭道“虧得是官營……”
又道“左右明日就要到衙門,去了就知道是個什麽情況了。”
兩人略坐了片刻,歇息好了之後,複才一齊回得客棧,同鄭氏吃了飯,又說一回潘樓街新買的宅子事,商量了家具擺設、用品采買等等,各自睡去,一夜無話不提。
再說次日一早,裴繼安換了衣裳,按著昨日打聽來的位置,取了那告身就往司酒監去。
他住在潘樓街上,離得本來就近,不多時就到了地方,同門房將身份一說,都不用亮出告身來自證,憑著一張正直的臉,已是順順當當進得門。
領路的雜役將他帶去了一間公廳外頭,等了約莫小一刻,裏頭的門終於開了,一下子二十來號人一窩蜂從裏頭魚貫湧了出來,個個都灰頭土臉的,噤若寒蟬,走起路都踮著腳尖似的,見得裴繼安站在外頭,等到走得遠了,才敢回頭去看。
不等人群散進,公廳中就傳出來一道人聲,道“進來罷!”
語調冷淡生硬。
裴繼安應聲而入,一進門,就見得主座上一人高坐著,下頭擺了許多張交椅,那交椅縱橫交錯,排得整整齊齊的,紋絲不亂。
主座上的人五十上下,人瘦且高,麵色黧黑而須長,看著幹巴巴的,眉毛又黑又亂,看相貌就是個不近人情的。
裴繼安來前已經打聽過,知道這應當就是司酒監的都提舉,掌管一司之事,姓左,喚作左久廉,是以進得裏頭,先上前行了一禮,道“下官江南西路宣縣縣衙選舉官裴繼安,見過左提舉。”
他無論相貌、舉止,都挑不出半點毛病,要是論禮儀,放去太常禮院,都能作為例樣拿去教授皇嗣的,可落在那左久廉眼中,卻並無半點賞識之意,相反,等了好一會,才揮了揮手。
下頭十來張交椅,左久廉並不叫裴繼安坐,而是板著臉道“你便是郭保吉舉薦的那一個吏員?”
他也不用裴繼安回話,已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我不管你同那郭保吉是什麽關係,又是怎麽走通的門路的,我隻告訴你,司酒監同旁的地方不一樣,不要以為外頭傳聞這一處是個肥缺,進來就能同碩鼠入糧倉一般,你這個差位,兩三個月就要換一輪人,進得來若是沒幾分本事,不用我送你走,你自家就想跑!”
又道“我本來不想要你這種自縣衙裏頭來的,行事油滑,自以為厲害,在裏頭做了手腳也沒人知曉一般,我正告你,司酒監管天下酒事,論及酒稅,僅次鹽稅,比茶稅更高,去歲朝廷賦稅當中一成以上都來自我們這一處,如若你辦差不利,出了錯事,莫說郭保吉,便是郭樞密都保不住你!上回這個差職那一個,還是石參政舉薦的,而今一般去了瓊州撈貽貝珍珠。”
他冷言冷語,都沒給裴繼安回半句話,已是將他教訓了一通,等到口水都半幹了,複才道“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有什麽要問的,如若沒有,去下頭找秦思蓬,他會同你交接手頭差遣。”
裴繼安禮道“下官沒有要問的。”
左久廉訓斥的話已經到嘴邊了,活生生被他這一句給堵了回去,卻是毫不猶豫,複又嗬斥道“你有問就問,不要此時說沒有不知道的,等到當真遇得事情,又變得樣樣不知道,屆時還要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裴繼安應聲道“下官知道了。”
他不亢不卑,臉上並無半點緊張之色,也沒有從前來人的殷勤,倒叫左久廉沒話可罵了,便道“你且去領了自己的份內差,我隔三差五都會去巡視,遇得什麽不妥當的,休要怪我不給麵子!”
又揮一揮手,道“走吧!”
裴繼安也不多留,當即就出得門去,遇得有路過的雜役,便問了一回路,很快被帶去了左廂房的一處公廳裏頭。
廂房裏頭擺了十來張桌椅,桌案上頭卻是擺滿了宗卷、文書,另有算盤,占地不大,當中卻人人都伏案忙碌,時不時還有吏員自外頭小跑著進來,叫一聲某某官人,氣喘籲籲衝到對方桌邊,或送什麽資料,或傳什麽話,裏頭人也出出進進,沒個落定的樣子。
那雜役帶著裴繼安到得門口,便不進去了,隻指著角落處的一名官員道“那便是秦公事。”
裴繼安道了謝,在門口先敲了敲門,裏頭卻無一人抬頭,也無人理他,便徑直去得角落處,問道“可是秦思蓬秦公事?”
對方這才抬起頭來,見得裴繼安,猶有些狐疑,道“我就是,你……”
裴繼安便道“我姓裴,裴繼安,乃是新得了流內銓差遣來此接任,方才已去得左提舉處,他著我來……”
他話未說話,那秦思蓬已是大喜過望,道“你便是宣州來的裴繼安罷!我可是等候你已久!”
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
這秦思蓬並未壓低聲音,公廳本來就不大,這樣一叫,滿屋子人都聽到了,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細細打量裴繼安,不過也隻看了看,並無人過來打招呼,也沒有幾個說話的。
隻有右邊邊上最近的一人笑道“你可算來了,再不來,思蓬就要自請貶官去瓊州了!”
秦思蓬衝對方“呸”了一聲,道“你隻胡咧咧你的罷,你數算完了嗎?小心一會提舉叫你過去問話。”
那人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再不敢多話,連忙埋頭去看自己桌上擺的宗卷。
秦思蓬則是帶著裴繼安往前邊走,到得最門口的一個位子,道“今日起你便坐在此處,一會我帶你去一下宗卷庫,把你那一份事情簡單說一說,下午我騰出手來,帶你去一趟釀酒坊,讓你認一認你下頭的酒管事。”
他簡單同裴繼安說了說幾時點卯,幾時下卯,這個差遣平日裏一般都要做些什麽,最後才道“你接的差事也十分要緊,左提舉三不五時就會去巡視一番……你平日裏喝酒不喝?”
裴繼安搖了搖頭。
秦思蓬歎了口氣,道“那就麻煩了,你不喝酒,怕是嚐不出酒好酒壞……”
又道“你前頭走那一個,就是因為酒坊裏頭拿劣酒來做哄騙,他沒有發現,最後送去內庫時給打回來了……”
裴繼安在此處交接不停,沈念禾則是同鄭氏一起去潘樓街上新買的宅子裏布置安排。
鄭氏見有了新宅子,倒是十分上心,拿著圖紙安排了半日,隻覺得侄兒必須得有個書房,又覺得念禾平日裏愛算愛寫的,也當要個書房,可兩人如若都有了書房,各自在各自的房中,本來得閑的時間就少,如此一來,相處的機會更少了,是以猶豫了半日。
等到安排住處的時候,她又想叫沈念禾同裴繼安兩個挨著住,又覺得畢竟有些不妥,雖然還未定親,距離定親其實時間並不太遠了,便越想越拿不定主意。
她不但做布置慢,買東西更是慢,看這個也喜歡,看那個也不錯,對著盤盤盞盞都能看出半天來。
沈念禾對這些外用的東西並不怎麽在意,隻要不花裏胡哨,就能接受,看著鄭氏猶猶豫豫的樣子,倒是十分有趣,也不催她,由她細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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