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死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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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

    許含章微微一怔。

    準確的說,是從來都沒有。

    但凡他上門尋她的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從未帶過任何丫鬟。

    就連婆子,都沒有帶過。

    隻有在河邊的那一晚,是個意外。

    “天哪,二公子的衣裳怎麽濕成這般?”

    “趕緊回去換了,不然會染上風寒的。”

    “是不是那個黃毛丫頭冒犯了您?”

    “奴婢這就教訓她一頓。”

    那群衣著華麗、態度傲慢的人,應該就是他莊子裏的管事和仆婦了。

    當他們見著了崔異渾身濕透,有如落湯雞一般的慘狀,便不由分說的瞪著她,大呼小叫道。

    “我落水了,是她救的我。”

    而當崔異對他們漠然以對,轉頭卻溫言替她開脫後,他們便紛紛取下了身上的值錢的東西,不由分說全塞給了她的阿娘,以感謝為名行施舍之實,讓人極不舒服。

    崔異想必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快,便將這些人連夜發賣了,不讓他們再出現在她的麵前。

    “區區幾個下人……”

    “你大可不必為此自責,那是他們自找的。失了應有的本分,借著主家的名義在外招搖,遲早會落得這個下場。”

    她深感錯愕和惶惑,他卻輕描淡寫的將此事帶過了,言語間並沒有把那些人當一回事。

    現在想來,那些下人,未必是‘區區’的下人。

    能在他避暑的莊子裏近前伺候的,多半是有頭有臉、有來曆的,斷不會是什麽小蝦米。

    而他僅僅因為她的不快,便果斷打發了那些人……

    他對她,稱得上是厚道了。

    但下一刻,她就果斷推翻了這個想法。

    “十年前的那天,你從糞坑旁離開,哭唧唧的回到了村子裏。”

    看著她低眉斂目、若有所思的模樣,崔異淡淡的一笑,負手於身後,語調慵懶的道:“按理說,我應該幫人幫到底的。至少……該帶你去莊子裏梳洗一番,再給你找身幹淨衣服換上,免得讓村裏的人都笑話你。”

    “不過,我覺得你的衣裳真是髒透了,性子也煩人得很。”

    “所以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看你出醜得了。”

    於是,他便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喪盡天良的欣賞著旁人對她的嘲笑和起哄。

    許含章咬了咬牙。

    就他這幅德行,她怎麽會覺得他厚道?

    真是見了鬼了!

    “好了,我剛才也是逗你的。”

    崔異的話鋒陡然一轉,“在那之前,我祖父得了風疾。”

    “他每日都隻能懨懨的躺在榻上,口歪眼斜,四肢抽搐……嘴角的涎水拖到了下頜上,卻沒有抬胳膊的力氣,去將其擦拭幹淨。”

    “但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

    祖父經常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眼神裏有絕望,有祈求,有哀切。

    他懂祖父的意思。

    “雖說風疾是不治之症,但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人的。隻要好好的將養著,還是能拖上好幾年壽數的。”

    崔異的神情漸冷,“祖父一生是自在慣了的,故接受不了這樣的安排。他之所以那樣看著我,是想讓我給他一個痛快,也給他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他隻能找我。”

    “盡管爹和叔父們都談不上有多孝順,卻都是極為愛惜自己名聲的,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授人以柄。”

    “這種事,也隻有我能做了。”

    他是祖父最疼愛的長孫。

    他的刀法,他的箭術,以及那一手筆走龍蛇的草書,都是祖父所授。

    他的性情,他的為人處世,也都是受了祖父的熏陶。

    偌大的家族裏,隻有他能一下就領悟到祖父目光裏的深意。

    他一時無法接受……

    但也無法拒絕。

    “如果我是他的話,估計也受不了那樣的死法。”

    “最後,我以帶他來莊子上養病為名,支開了所有的護衛和婢仆,把他推到了湖畔邊上。”

    那一處,有個緩坡。

    “我隻是稍稍一用勁,他便從那處滑了出去,沉入湖底。”

    憑他的身手,可以立刻將祖父攔下來,或者是救上來。

    但他什麽都沒有做。

    因為,他看到祖父的麵上一直是微笑著的,眉眼疏闊,仿佛是得到了莫大的解脫。

    “為了不讓人生疑,我不能馬上去收斂他的屍體,隻得先來到莊子外散心。”

    不知不覺中,他想起了幼時祖父帶著他去林間聽聲打蟬的經曆,便信步穿過田間,想要去一旁的林子裏坐坐。

    還未走至那處,他便遇上了許含章。

    祖父沉入了水底。

    而她,浮出了糞坑。

    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去。

    這世上,每天都有人活下來。

    每個人的生死離合,都無法相通。

    他無聲的歎息著,將她救起。

    而後則悄悄的跟著她,看著她安然無恙的回到家,才轉身離去。

    他本不是那般好心的人,更沒有這種耐心。

    奈何當時他的心情很沉重,急需靠別的事來轉移一下注意力。

    而她恰好出現了。

    那便就是她了。

    “兩年後,我又來到了莊子上。”

    崔異原是想再去湖邊看看的,權當是睹物思人,緬懷一下祖父。

    但他還未去到湖邊,就瞧見村口的柏樹前聚起了很多的人,他們的表情極為古怪,像是受了驚嚇,又像在幸災樂禍。

    他曆來不愛湊熱鬧,正欲轉身離開,視線裏卻鬼使神差的出現了一個頗有些眼熟的身影。

    因著許含章身量和模樣都沒怎麽大變的緣故,他很快就記起她是誰了。

    是那個愛哭的、小氣的、掉進了糞坑裏的麻煩精。

    “旁人在議論紛紛,說躺在地上的那個老丈是你的祖父……我隻消看了眼他的氣色,便知他是沒救了……我有些擔……好奇,便站在人群外,看了好一會兒。”

    他以為她會嚎啕大哭。

    但她沒有。

    她的神情是木木的,眼底卻燃著森然的火焰。

    這樣的她,和兩年前的他,何其相似。

    他很想安慰她。

    但她一直都呆呆的坐在門口,不肯出來。

    直到她祖父落葬的那一夜,她才拿著把折扇,獨自一人來到了墳場。

    “對你來說,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對我來說,卻是第二次了。”

    崔異微微一笑,然後自嘲的說道:“說來也怪,我一直都繞不開‘守孝’二字。”

    十歲那年,他的祖母因病去世了。

    三年後,他剛出了祖母的孝,就得為祖父守孝。

    再後來,他的爹娘雙雙離世了。

    於是,他又穿上了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