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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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仍在下。

    嫣紅的桃花瓣在水窪裏沉沉浮浮著,草木間彌漫起了細白如煙的水汽,卷著微微的涼,拂麵而來,沁人心脾。

    一片靜默中,許含章不自覺的捏住了自己的袖角。

    然後,她低下頭去,認真的、仔細的看他。

    隔著一層雨簾,她的眼波竟意外的顯得柔軟了幾分,如同盛著一池漣漪蕩漾的春水。

    “怎麽了?”

    崔異有些詫異,但還是微笑著回望了過來,任她打量。

    她半蹲著。

    他平躺著。

    兩人的姿勢,都稱不上雅觀。

    但沒人覺得有什麽不妥。

    風聲蕭索中,又有幾片花瓣從枝頭飄落,濕漉漉的黏在了他的臉上。

    “我輸了。”

    許含章忽地也握住了傘柄,說道。

    這句話,來得十分的莫名其妙。

    輸的,明明是他。

    不是她。

    “我之所以敢不自量力的來和你做一個了斷,除了之前說過的那些理由外,還有一條——我知道,你不會真正的傷害到我。”

    許含章的眉眼間泛著一抹倦色,“這,才是我有恃無恐的依仗。”

    從這次重逢伊始,她便看出,他對她已沒有了殺意。

    不然,他不會在宋岩即將動手輕薄她時,拔刀而出;也不會特意為她打造了一把軟劍,在危急時刻救下她的命;更不會為她大費周章的發落了一些人,又安置了另一些人。

    他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試著對她好,卻又不想讓她看出來,讓她不自在。

    “這些,我都知道。”

    許含章的聲音變得凝澀起來,“但是,我都裝作不知道。”

    “我知道。”

    他活動了下略有些僵硬的五指,輕柔的覆在了她冰涼的指節上,似是想溫暖她,“即使你裝作不知道,我也知道,你是知道的。”

    許含章定定的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其實,根本也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他都是知道的。

    但……

    她仍是強行堅持著裝傻,轉過頭卻毫不含糊的利用著他。

    “你是應該這樣做的。”

    見她神情微僵,他溫柔的笑著,說道:“畢竟,當年我所犯下的錯,不是靠這點小恩小惠就能打發的。所以,你依然恨著我,不肯拿真心實意來相待,是沒錯的。過去的事,我不想辯解什麽,也無法辯解。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縱使我有千般苦衷萬般隱情,一放到屍山血海前,便顯得蒼白無力了。”

    他的聲音也很溫柔。

    “更何況,我根本拿不出任何像樣的苦衷來。”

    “我的爹娘,骨子裏就是那般狠厲的人。在做那件事時,他們是無比清醒的,既沒有被人下蠱,也沒有被人利用。他們隻覺得你和你的家人活著,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隱患,於是便下了毒手。”

    “而我明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卻為了一己之私,將你拖進了泥潭。”

    他不該以為爹娘一直縱著他和她書信往來,從不攔著他在夏日裏去看她,就覺得他們是能接受她的。

    原來,他們隻是把她當成了他的一時新鮮,沒把她當做一回事。

    直到這份新鮮要登門入室時,他們才開始著慌,暗中將她的身家來曆查了個底朝天。

    然後,就釀成了一場悲劇。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輕輕的摩挲著她纖細的指骨,“我想過要好好的彌補你,可是……”

    在馬車上,聽了她所說的那番話後,他便改了主意。

    “你說,你的這隻手不知摸過了多少具屍體,沾了多少的屍液和汙血。你覺得自己的手,很髒,很髒……”

    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苦。”

    那一瞬間,他才真正的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荒謬——她這幾年所受的煎熬和折磨,不是靠他自以為是的彌補,就能輕易將其撫平的。

    而她說的,才是正確的。

    以血才能洗血,以殺才能止殺。

    “所以,我願意輸給你。”

    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來做賭注。

    他緩緩的收回手,重又放回了傘柄上,眼神裏盡是不解和恍惚,輕聲道:“可是,你為什麽說,你輸了?”

    聞言,她的眼眶中慢慢浮起了霧蒙蒙的濕意,“即使真的殺了你,我也輸了。”

    在他死後,她就能解開心結,毫無負擔的開始一段新的人生麽?

    “也許,會吧。”

    許含章略一遲疑,說道:“沒有了死亡的威脅,沒有了仇恨的裹挾,我應該會過得很好,很舒心。”

    但她的過去,也將隨之不複存在了,再也覓不到半點它的痕跡。

    “你,就是我的過去。”

    是唯一鮮活的,清晰的證據。

    “你定然也是這樣想的,才會一而再的遷就我,忍讓我,人前人後的護著我……甚至,讓我殺你。可我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仗著你的不忍,來算計你……當我抱著那種自私的想法時,我就已經輸了……當初的事,主要還是因為你爹娘,並不能蠻不講理的全算在你身上。”

    “其實,我很清楚,你是什麽樣的人。至少,是和你爹娘不一樣的……你以前待我有多好,我都是記在心上的……可我,還、還是怕……比起承受孤獨,去選擇相信和依賴一個人,是更具勇氣的事。可是,我不敢……我怕我一旦那樣做了,就會變得很軟弱……”

    兩行清淚順著她的麵龐滑下,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這幾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卻始終有很多人不喜歡我,甚至對我有敵意……到現在,我才隱約窺到了原因……是因為,我一直不肯發自內心的去對一個人好,總是在做著衡量和取舍,總是在考慮自己,擔心自己……”

    “對十一也是,對你也是……明知道他有多在意我,卻沒想過要體諒他……隻顧自己……”

    她漸有些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我知道。”

    但他說,他知道。

    “我又不是個傻子。你的掙紮和猶豫,難道我會瞧不出來麽?別說是我,隻怕是你的情郎都看出來了,才會勸你不要再同我糾纏了。”

    雨漸漸停了。

    春日的陽光從雲層後稀疏的鑽了出來,暖而和煦。

    “另外,你也不用把自己想得太自私,太複雜了。人活一世,不就是為了爭一口氣,或者出一口氣麽?”

    他的眼眸裏流動著溫潤的光,“你想出氣,我願意讓你出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就這樣簡單。而他明知你想犯傻,卻也願意陪著你傻下去,沒有自作聰明的幹涉你。這便是,你情他願。”

    “總之,我沒有輸,你也沒有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