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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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天,他的日子很不好過。

    若換做是一般的家境殷實的商戶,別說是在外頭找個胡姬留宿了,就算是隔三差五的睡在平康坊裏,也不是多大的事。

    可他偏生就倒黴得緊,又是被家裏的七八姑八大姨堵了個正著,又是被揪耳朵扯臉皮的教訓了一通,又是被克扣了好幾個月的零用,連一點兒身為男人的自尊都沒有了。

    更倒黴的是,在他想要強行挽回自己的顏麵時,卻在米婭兒那裏遭到了最無聲的抵抗——從頭到尾,她都隻是認命的縮成了一團,隨便眾人打罵,卻絲毫沒有向他尋求庇護的意思,更沒有向他投來一個求救的眼神。

    就好像,他壓根不存在似的。

    就好像,她壓根就不在乎他。

    但他仍是鼓起畢生的勇氣,護住了形容狼狽的她。

    可她仍是不鹹不淡,不驚也不喜。

    就連事後的感激,都顯得那樣的敷衍。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即使是收攏了她的人,也收服不了她的心。

    即使他不嫌她的人是這般的索然無味,沒有始亂終棄,一直都記得要把她接回府的承諾,她也未曾有過一星半點兒的悸動。

    這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於是,今日他便喝得多了些,頭腦發熱,醉醺醺的尋上門來,想要和她說點兒什麽。

    至於究竟該說什麽,他還沒有想清楚。

    但隻要見了她,他應該就能說出來了。

    “別讓他進來。”

    許含章已聽到了外頭的動靜,頓覺不悅,立刻就放下了懷裏的琵琶,轉頭看向鄭元郎,說道。

    其實岑六郎進來,是不會對術法有任何影響的。

    但她就是覺得膩煩。

    無事不登三寶殿,且這人神誌不清,口齒含糊的,必然就更不會有什麽好事了。

    同時,她也相信米婭兒待會兒若是醒了,是不怎麽想看到他那張臉的。

    鄭元郎卻被她嚴肅的表情嚇了一大跳,如臨大敵,下意識的以為施術的中途是不能被外人打擾的,緊接著就想到了一係列可怕的反噬的後果,然後想到了自己因辦事不利而被崔異利落的分屍的下場,當即一躍而起,躡手躡腳的打開了屋門,悄悄的繞到步履踉蹌的岑六郎身後,幹淨利落的打昏了,再往石桌下一塞了事。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許含章沒有急著去捕捉米婭兒的神思,而是好整以暇的等在了屋裏,問道。

    “他?”

    鄭元郎順手將門帶上,很中肯的評價道:“他是一個好人,但是我覺得……他是個看起來很糊塗,其實算得很清楚的人。”

    譬如當初給米婭兒贖身時,岑六郎完全就是一副被美色衝昏了頭腦的模樣,可一遇到和利益相關的衝突時,馬上就毫不猶豫的做出了舍棄。

    這一點,和淩準截然不同。

    淩準是把道理和人情都看得很通透,頭腦也一直很清醒。但越是清醒的人,在犯渾的時候就越是死強,休說是有利益衝突了,就算是對他的身家性命有礙,也把他拉不回來。

    “他是一個好人,但是?”

    不知為何,許含章竟沒有過多的在意他對淩準所發表的議論,反而若有所思的重複著這一句平平無奇的話,臉上露出了詭異的微笑,又自言自語道:“你是一個好人。”

    鄭元郎聽得一頭霧水。

    這,應該是她很難得的誇了他一次,

    怎麽……聽上去卻像在諷刺?

    許含章並沒有諷刺他。

    她隻是想到了很久以前,周三郎曾高深莫測的和她講了所謂的‘好人卡’的用法——當一個小娘子說另一個小郎君是好人時,往往是別有深意的。譬如你是個好人,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是個好人,但是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適;你是個好人,但是我配不上你,不想耽誤你。

    如今,這個套路被鄭元郎無意的用在了岑六郎身上,就顯得頗為滑稽了。

    但她不準備跟他解釋。

    “蠟燭燃完前,我會把她帶回來。”

    片刻後。

    許含章收起了詭異的微笑,正襟危坐道。

    “好!”

    鄭元郎立刻忘了先前的疑惑,又做出如臨大敵狀,死死的盯著那七支蠟燭,生怕被一陣陰風給掐滅了,導致一係列可怕的反噬的後果,然後,他又因辦事不利,被崔異殘忍的分屍……

    “走了。”

    許含章往牆邊一靠,閉上了雙眼,十分嫻熟的抽出了部分靈識,追隨米婭兒的神思而去。

    她的睫毛很長,如鴉翅般密密的垂下,在微挑的眼尾處勾勒出一彎極其婉約的弧影。較之於平日,則少了幾分咄咄逼人的豔媚,多了些柔和與靜謐的意味,像玉樹上悄然開出了瓊花,無比動人。

    鄭元郎從未見過她以這樣的形象示人,一時竟是怔住了,旋即心虛的側過頭,不欲再看。

    ……

    ……

    待得無邊的黑暗褪去,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漫天的黃沙。

    “那個人,是過去的我。”

    米婭兒正靜靜的立在沙丘上,望著漸行漸遠的商隊,指了指隊末一個瘦骨伶仃的胡姬,說道。

    那時的她,一路上飽經了風沙的摧殘,容色很是憔悴,並不如現在水靈。

    “而那個人,是他。”

    另一邊的沙丘上,靜靜的立著個年輕的畫師,氣質溫柔而靜默,樣貌清秀,看上去令人感覺很舒服。

    此時,他正專注的凝視著商隊裏的那個‘她’。

    過了很久,很久。

    商隊已經消失在大漠的盡頭了。

    駱駝留下的蹄印也被風沙掩埋了。

    他仍是靜靜的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似要和沙丘融為一體。

    天漸漸黑了下去。

    他終於動了。

    隻見他緩緩的俯下身去,拿起了地上的一個包袱,徑自往附近的一座斷崖上走去。

    崖麵的一側開鑿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石穴,裏頭供著莊嚴的佛像,香火嫋嫋,四壁畫著華美絢麗的壁畫,放眼望去,隻覺極為壯觀和震撼。

    “當地的富貴人家,都會在高處特意建一個供養窟,用來在佛前做功德。而他,應是給這些人畫壁畫為生的。”

    米婭兒低聲說道。

    “哦……”

    許含章怔怔的望著這麵斷崖,又目光複雜的掃了她一眼,半晌後,應道。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