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母性

字數:4746   加入書籤

A+A-




    一  “我說過的,等我傷好了,就娶你。”

    他沒有施與同情,或是感慨惋惜,這樣隻會讓她更加難堪,將她推到無邊的深淵裏去。

    於是,他費力的擠出了一絲笑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家在何處?我好挑一個日子,上門提親。”

    “不必了,我已經不是……”

    盡管他眼睛受了傷,根本瞧不見她狼狽的樣子,可她仍是覺得羞憤和恥辱,想也不想的拒絕道。

    “這是我的心意,可不是你能說了算的。”

    他堅決的打斷了她自毀式的敘述。

    他是真的想娶她。

    不管她出身到底如何,不管她對他的將來有沒有助力,他都不在乎,隻一門心思的要娶她。

    如果沒有她,他的命便丟在深山中的一場暗殺裏了。

    有了她,他才迎來了新生。

    所以,她清白與否,他壓根就不在乎,心裏更不會留下所謂的疙瘩。

    他要的,隻是她這個人而已。

    “我是長安人,家住……”

    她遲疑了很久,終於輕輕的開口,答道。

    而他得到了想要的答複,便又放下心來,沉沉的昏迷了過去。

    隨後,少女把髒汙的衣裳重新套上,收走了被男子死死攥著的金葉子,攙著無意識的他,離開了農舍。

    不多時,老嫗悠悠醒轉。

    “啊!”

    見著滿地的鮮血,她捂著扁扁的肚腹,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嘶吼。

    畫麵漸漸變得模糊。

    許含章明白,這是自己正在從冥想的狀態中抽身而出。

    原來,老嫗的兒媳不是難產而死的。

    老嫗的兒子也不是用情至深,一病而去的。

    原來,老嫗一家子,還真的都是老實人。

    隻可惜,老實人的惡,是惡人都無法想象的可怖。

    許含章幽幽的歎著氣,緩緩睜開眼睛。

    此時此刻,她雖是明白了那道詭異的不安的來源,卻沒有心思去尋那個老嫗說理。

    隻因,她瞧見了更匪夷所思的東西。

    那個重傷昏迷的少年,她看的真切,分明是年輕時的張玉郎。

    而那個清麗的少女,分明是他的夫人。

    看來,他果真是遵守了承諾,娶了她。

    可他對著她,卻絲毫沒有了當初的溫存和嗬護。

    他同她分隔兩地。

    他在益州納了很多的美妾。

    他風流成性,放浪形骸。

    這究竟是嫌棄她,因那一夜的狼藉而有了解不開的心結,還是他天性本就是如此善變?

    “據說,都督的妻子出身名門……是最好的主母人選……他頂著嶽家施加的壓力,在妻子有孕時便強行將歌女納入府中,寵愛有加。他妻子並非是出於嫉妒才下的手,而是因為歌女撞破了她和講經大士……所以才……”

    許含章忽然蹙起了眉,記起在江上時,淩準曾給自己說過從同僚那兒聽來的張玉郎的家務事。

    如今看來,每一樁都有對不上的地方。

    如果張玉郎的妻子果真出身名門,且處事滴水不漏,那怎會貿貿然的往深山裏闖,又滿身是血和他流落於農家?

    而且,名門閨秀不會取‘凝香’這樣輕飄飄的名字。

    她這是故意用的假名麽?

    為什麽要這樣做?

    還有,張玉郎不是成親後才變心的,貌似是成親前就看上了一個賣唱的歌女,暗通款曲……

    他的真心,還真是不值錢。

    可她對他的真心,明顯是經得起考驗的。

    而這樣的她,又怎會和廟裏的講經大士偷情?

    許含章越想越想不明白。

    很快,許含章就沒時間去細細的想了。

    因為主屋的門突然打開了。

    老嫗的眼神遊離,腳步虛浮,慢悠悠的擠了進來。

    她的手裏,舉著把明晃晃的菜刀。

    即便在這樣陰森的局麵下,她仍是滿臉的慈祥可親,讓人生不出半分戒心來。

    現在,許含章終於有些明白了——這不是慈祥。

    是母性。

    在這具殼子裏活著的,早已不是那個老嫗了,而是那個一屍兩命的兒媳。

    許是她記掛著那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她才沒有撒手離世,而是用極強的不甘的意念,占據了老嫗的肉身;所以,她醒來的第一個動作,是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腹部嘶吼,而不是去看死去的旁人;所以,她周身都散發著那般濃烈的母性,險些讓近年內缺少母愛滋潤的淩準和她也淪陷了。

    “許二,你別亂動。”

    那廂,缺少‘滋潤’的淩準突地睜眼,低聲道。

    然後他從床角躍起,輕而易舉就將菜刀奪下了,順帶敲暈了老嫗。

    “這是什麽世道?連這樣的老人家也能出來劫財了?”

    在聽到門響時,淩準就保持了高度的警覺,而後在聽得腳步聲漸近後,他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故得手非常的容易,不費吹灰之力。

    “嗬……”

    一聲冷笑響起。

    本已昏厥的老婦驟然醒轉,惡狠狠的瞪著他,眸子裏泛起了青灰的色澤。

    “按住她!”

    許含章是想立刻起身的,卻因他把被角掖得太緊,花了好一番工夫,急得滿頭大汗,才順利的從被窩裏蹦出來,接著就在菜刀的刀刃上一抹,將染血的指腹點上了老嫗的眉心,低吟道:“刺。”

    用的,是當初對付瑞姨娘的手段。

    而老嫗雖然有母性的光輝護體,但論起本事,終究是比不上老練的瑞姨娘。

    因此剛一出手,老嫗就軟綿綿的倒在了地上,很快就咽了氣。

    宿主一死,那個兒媳的魂魄便在半空中幽幽的現了身。

    令許含章感到無語的是,即使已做了鬼,女子身上也沒有絲毫的鬼氣,仍是洋溢著濃烈可親的母性的氣息。

    “你們,為何要這樣對我?”

    她的表情平靜,語氣平靜,眉宇間也很平靜,無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兒,斷不像做出了攛掇著丈夫行淫,又奪取了公婆壽數的惡人。

    更令許含章稱絕的是,這不是她擅長偽裝,而是她打心眼裏就沒認識到自己是錯的,自始至終,她都覺得自己是善良的、本分的、無辜的。

    像這種不自知的惡,往往是最為可怕的。

    “許二,隻要人一死,就都會變年輕嗎?還有,都會變成大肚子嗎?”

    可許含章還沒能來得及發出感慨,就差點被一臉苦大仇深的淩準給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