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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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人老祭司詢問客人什麽時候拿到這段卜辭的。
    客人卻回答"我想親眼看看"。
    從任何角度理解,這都是一個非常經典的"答非所問",但在這座煙霧繚繞的魚皮帳篷裏,鄭清這句聽上有些含糊的回答卻沒有引來任何質疑。
    在場諸位成年巫師沒有一個理解出現偏差。
    大家的目光齊齊看向了長桌盡頭的那座石台——鄭清則在打量石台之餘,還瞟了一眼那排小魚人組成的唱詩班,沒記錯的話,接下來的祭祀是需要它們唱頌讚美詩的。
    隻不過這一瞥之下,男生後背又感覺有些發涼。
    小魚人們倒是沒鬧什麽幺蛾子,它們正跟波塞咚大眼瞪小眼,互相比拚耐力。讓鄭清發涼的是兩隻貓——黑寶石貓與白玉貓的疊爪爪遊戲仍在繼續,但這一次,兩個小爪子之間多了一截突兀的尾巴尖。
    一截青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尖。
    正靈活而愉快的插入兩個小爪子之間的遊戲。
    男生不需要順著那截尾巴尖"溯遊而上",就能猜到它的主人是誰。準確說,這都不是猜,而是明牌了。他下意識軲轆了一下眼珠,瞅向坐在自己另一側的大狐狸,卻見她依舊一副慵懶且矜持的模樣,仿佛不知道她有一截尾巴在背著大家玩遊戲。
    男生飛快的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一門心思早點結束今天這場磨人的圩市之旅。
    「……親眼看看麽?」
    長桌對麵傳來魚人老祭司的聲音,它摸了摸剛剛塞進玉幣的口袋,長長的籲了一口氣,表情重新從市儈變得莊重起來:「——亞格涅格!亞格涅格!我們的神!」
    這幾個詞仿佛上課前的鈴聲或者教授的鞭子。
    正在與小狐狸大眼瞪小眼的小魚人們齊刷刷站直了身子,細碎小步排列整齊,雙手疊放腹前,抬頭挺胸,斂起它們幹淨柔軟的魚鰭,用清脆空靈的聲音唱了起來——
    「亞格涅格!亞格涅格!」
    「我們的神!」
    「萬膝必向我跪拜!」
    「萬口必向我承認……」
    老魚人抓起骨杖,費力的站起身,喘了口氣,慢吞吞挪到石台旁,然後撩起破舊的袍子,露出瘦骨嶙峋的青黑色膝蓋,顫顫巍巍的在石台前叩首。
    某一刻,鄭清非常擔心它一頭磕下去再也起不來。
    所幸沒有發生這樣的悲劇。
    重新起身後,魚人老祭司撫摸著石台上的厚重鬥篷,嘴裏碎碎念著禱詞,腳下跳著笨拙且古怪的舞步,最後接過小魚人遞來的骨杖,將鬥篷挑起,露出石台上的"亞格涅格"。
    一尊肖似章魚的顱骨。
    祂上半部分是人頭骨,下半部分則匍匐著八根章魚的觸手。鬥篷被掀開後,那些原本"沉睡"的觸手紛紛"蘇醒"過來,在石台上有氣無力的蠕動著。
    老祭司從袖子裏摸出幾塊幹燥的苔蘚。
    丟進石台兩側扶手上的石頭盤子裏,青黑色的火苗驟然立起,在石盤中扭曲著,跳著舞,發出細碎的嗶啵聲。
    它又丟進幾塊獸骨與竹牌。
    濃鬱的煙氣立刻從盤子裏升起,須臾間便彌漫了整座帳篷。
    老祭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捧起"亞格涅格"的顱骨,示意鄭清上前。但在石台前,它佝著背,低著頭,沒有立刻把那顱骨套在男生頭上。
    它看著麵前的年輕男巫,渾濁的眼珠顯得有些呆滯,聲音卻帶著一絲先前不曾有的尖銳感:「——尊貴的客人喲
    ,我不知道你這道卜辭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你想看到什麽,更不知道那戰與血的漩渦會卷進多少生命。但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到謹慎、不安以及隱晦卻堅定的憤怒。」
    說到這裏,它頓了頓,視線在帳篷裏其他幾位年輕巫師身上一一滑過,最後落在青色的大狐狸身上,再次低了一下頭:「——眾所周知,"美"擁有治療心靈的魔力。就像"愛"一樣。美與醜、愛與恨,這些古老而單調的字眼兒都擁有非常強大的魔力。一顆充滿憤怒的心可以毀滅世界,同樣,一顆充滿喜悅與寬恕的心,能消除一切悲傷和紛爭……」
    帳子裏的年輕巫師們有些局促的互相交換眼神。
    不論這個老魚人之前表現出多少市儈,它終究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占卜師,是一位圖騰神靈的代言人。誰也不知道它供奉的神靈給了它多少靈覺,讓它看到了多少可怕的畫麵,才讓它在一位大巫師麵前說出這麽慎重卻又委婉的提醒。
    「嘁——」
    大狐狸微微睜開眼,語氣帶著一絲不屑:「知道你說話的語氣讓我想起誰了嗎?前些日子在學校裏鬧事的那些烏鴉。」
    "烏鴉"兩個字一出口,帳篷裏除了那些沉浸在聖歌的小魚人與波塞咚外,所有巫師的表情都嚴肅了起來,個別人,比如鄭清,甚至已經屏住了呼吸。
    隻可惜大狐狸並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詞,話鋒微轉。
    「——聯盟裏總是不缺乏自認為是救世主的人。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來,總會出現新的組織、新的信徒群體……心懷愚蠢而單純的信念,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實際上,大家都一樣。」
    說到這裏,她深深的看了魚人老祭司一眼,抖了抖耳朵:「……一樣的愚蠢、一樣的遲鈍,一樣翻來覆去犯著同樣的錯誤。知道是什麽錯誤嗎?」
    她突然歪頭看向鄭清。
    男生果斷搖頭。
    「是傲慢。」
    青色的大狐狸盯著男生的眼睛,輕聲說道:「否認、贖罪、以及尋求寬恕,都是行凶者傲慢的行為。就像那句老話,弱小和無知不是惹人厭惡的理由,傲慢才是。」
    老祭司再次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坐上去罷。」
    它對鄭清說道。
    男巫循著記憶中蕭笑的做法,爬到石台上的石椅上,接過小魚人們遞來的"亞格涅格精華",捏著鼻子灌進嘴裏——那碗鮮豔的魚籽嚐起來味道尚可。
    蔣玉與去年一樣,板著臉,沒有出聲。隻不過與去年不同,今年,她不需要去捂波塞咚的眼睛了,因為有幾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代勞了這件事。
    青色的大狐狸眯著眼,看向老魚人的眼神有些不悅。
    沒等鄭清丟下手中小碗,老魚人便動作敏捷的把"亞格涅格"的顱骨扣在了他的頭上。
    章魚頭骨的八條觸手像是觸電般劇烈抖動起來,繃直,然後癱軟,然後再抖。整個過程持續時間不長,直到章魚頭骨黑洞洞的嘴巴處傳來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
    「啊……」
    「哢嚓……」
    兩個截然相反的聲音幾乎同一時間響起。
    在眾人呆呆的目光中。
    魚人們供奉的神祇,亞格涅格的顱骨上,出現了一條細微而又深刻的裂縫。這條裂縫迅速蔓延開,須臾間便化作一張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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