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九)
字數:7389 加入書籤
九
胡二炮背著背包,哼著小曲兒。
獨自一人走到了上下寨的村口,神色變的莊重起來,腳步也慢下來,他此刻的心情,可以用兩句古詩來形容: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這上下寨雖然不是生養他的地方,但是他浴血奮戰過的地方,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多少可敬可親的親人,在他的夢中縈繞了二十多年,在他的心中就是故鄉了,如今他又回來了,他學著《閃閃的紅星》裏胡漢三的腔口,仰頭大叫一聲:
“虎墉斌,我又回來了。”
這一聲太響亮了,將頭頂上的大喇叭震響了,大喇叭先播送通知:“全體社員請注意,今天是中秋節,放假半天,大閨女小媳婦都去給父母送十五,月餅要大,水果要鮮,男人們沒事做,就美美的睡上一覺,晚上有大會戰。”胡二炮覺得這通知怪有人情味的,月餅要大,水果要鮮,還用你費心,人家給自己親爹娘送十五,會不經心?還有讓男人們美美睡一覺,女人就不困嗎?大喇叭繼續廣播,主要是三秋工作中的一些好人好事,他自言自語:“這內容還差不多”新聞故事播完後,就是戲劇欣賞,播放的是鋼琴伴奏《紅燈記》選段,正是李少春唱的“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高亢悠揚,悅耳動聽,胡二炮咧咧嘴:“華弟就是吹捧咱,說咱唱的和李少春差不多,其實差遠了”,他用手理理頭發,抻抻衣服,拂去鞋上的灰塵,再前後左右看看,昂昂首,挺挺胸,覺得形象可以了,才邁開步子,不緊不慢的進了村。
村子靜悄悄的,正是午休的時間,街道上並沒有人,他想問問大隊部在哪裏,也沒法問,這也很好,一個人隨便走,隨便看,隨便想,也是件悠閑自在的事情,不過,他還是納悶,如今正是三秋大忙的季節,大田裏沒有男人幹活,街道上也沒有婦女做針線,難道,這鄉村裏也停工停產了,這樣下去可怎麽得了,不勞動不生產,吃什麽?穿什麽?拿什麽支援國家的建設,上下寨還是紅旗村呢,都這樣了,其他的村莊可想而知,情況會更糟,虎書記這樣想著,心中產生了憂慮,不過很快,這憂慮就沒有了,變成了一股豪氣,我胡二炮是什麽人?我是為人民打江山的英雄,誰能擋住咱前進的步伐?如今咱又回來了,咱回來幹什麽,咱要扛著這麵紅旗朝前走,咱要帶領鄉親們大幹社會主義,建設富裕文明的社會主義新農村,虎書記心裏想著,眼睛看著,他看見:村口矗立著大型的領袖雕塑,差不多有兩米高,是雪白的石膏塑的,線條流暢,生動逼真,領袖的兩旁,是十大元帥,雖然是草和泥塑的,但也惟妙惟肖,這些元帥,他大都見過真人,特別是賀龍元帥,那濃濃的胡須,那笑眯眯的眼睛,真是象神了,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又抬起頭,仰望天空,蔚藍的天空中,懸著一個巨大的紅氣球,氣球下吊著“歡度國慶”的大幅標語。
一九六九年的國慶節過去兩天了,但是節日的氣氛還很濃烈,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今年就是共和國二十年大慶,慶祝的主色調,就是“祖國山河一片紅”聽說還發行了郵票,不過這郵票剛發行,就被收回了,流入民間的很少,虎書記很幸運,他收到了一封信,上麵貼了這樣的郵票,他沒有到郵局兌換鈔票,而是保存下來,他仔細的看了看,才知道回收的原因,原來設計者一時粗心,把祖國的寶島台灣漏掉了,他有點不解,一張郵票漏印了寶島台灣,就要毀版,說明國家對台灣很重視,那麽炮擊金門呢?他不敢再想了,他怕自己想的太出軌了,又要犯錯誤,上下寨不愧是紅旗村,到處是紅旗招展,大隊部、學校、醫院這些公共場所,紅旗飄飄很熱烈,田間地頭,街心路口紅旗招展也很喜慶,但是這家家戶戶的房頂門口都掛一麵大紅旗,就有點紮眼了,還有更紮眼的,就是家家戶戶的門框都被紅油漆刷的鮮紅鮮紅的,再用黃油漆寫上對聯,真是鮮豔奪目,他對對聯產生了興趣,對聯的內容都是主席詩詞,他喜歡主席的詩詞,差不多都背會了,“用主席的詩句做對聯的內容,也是一個不錯的創意”
胡二炮一邊走一邊觀賞。
覺得有意思了就大聲讀出來: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山河鐵臂搖”
“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域澄清萬裏埃”
這些對聯的內容都挺不錯,當然也有不太合適的: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域必成災”
“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
看來這書寫者文化程度不咋高,對這些詩句所包含的意思不大明白,也許他明白,故意這樣寫的,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就是對聯嗎?寫什麽都行,他讀著走著品著,不知不覺走到了大隊部的門口,大門上的對聯也很有創意:上聯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下聯是:說真話辦實事講團結祖國山河一麵紅”虎書記暗暗讚歎:“確實是人才,這對聯編的不錯,字也寫的漂亮,看來這上下寨的革命確實抓的不錯,文化宣傳很到位,但是生產呢?促上去了嗎?”
大隊部的門虛掩著,他推門走進去,大聲咳嗽一聲,驚動了傳達室的人,隔著窗戶問“誰?”一看是個陌生人,就坐了起來,但是眼睛並沒有完全睜開,迷迷糊糊的想把好夢續上,這個人就是張三存,是上下寨的革委會正主任,算是一把手,社員們都叫他張一把,今天輪到他值班,中午無人打攪,他就睡覺,還做了個好夢,做的什麽好夢先不說,先說說張三存這個人,張三存,出身貧寒,又早年喪母,是個孤苦伶仃的窮小子,但是他不甘窮困,胸有大誌,他完全靠著自己的努力,爬上了現在的位置,成了上下寨的當家人,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小子能有這樣的成就,已經是很不錯了,但張三存並不滿足,他覺得自己還應該幹的再大一些,最起碼像馬朝華一樣當個市長什麽的,“馬朝華有啥本事?他吃幾碗飯,喝幾碗湯,都在咱張三存的肚裏裝著,可是,馬朝華運氣好,有人提攜。”而張三存呢?不能說不好,也有人提攜,隻不過提攜他的人要麽被打倒了,要麽靠邊站了,這被打倒的人是劉主席,這靠邊站的人是李支書,心有所想,夢有所思,張三存他的的確確是做了個好夢,這夢其實也是實事兒,就是劉主席到上下寨參觀考察的事情,這事情發生在十年前,那是個饑餓的年代,全國餓死的人可真不少,而上下寨沒有餓死一個人,還超額完成了國家的糧棉征購任務,成了省裏的先進典型,劉主席到省裏調研,知道了上下寨的事情,來到上下寨視察,那時候的張三存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半耕半讀上完了中學,返鄉參加勞動,當著生產隊長,他實幹精神不強,但是他腦子好使,玩虛的也把生產隊搞得很好,社員們不但吃飽飯了,年終還分紅,成了上下寨乃至全縣甚至全省最富裕的生產隊,深的李支書的讚賞和器重。
劉主席說:“國家遭受自然災害,人家又向咱逼債,天災加上人禍,讓人民受罪了,毛主席三年都不吃肉,聽說有老百姓餓死了,他老人家都難過的哭了,如果他知道咱上下寨的黨支部,帶領群眾頂著壓力,克服困難,生產自救,沒有餓死一個人,一定會非常高興。”劉主席參觀了上下寨的水上運輸隊,縫紉社,養豬場,種糧隊、植樹造林隊,科研站,機械運輸隊,還有敬老院,托兒所、學校後說:“什麽是社會主義,你們幹的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解放生產力,就是要讓每個人都過好日子,上下寨生產條件好,要先走一步,不光是發展農業,還可以發展工業,商業,無工不強,無商不富,等你們發展好了,我和主席一塊再來參觀”
劉主席參觀以後,又開座談會,省裏縣裏一百多號人,都是官高位顯或者社會名流,連縣長都悄悄地坐在一邊兒,謹言慎行,省長的發言也簡明扼要,不超過五分鍾,按程序由上下寨黨支部書記李萬祥做典型發言,但是,李萬祥是個謙虛的人,他不但不大權獨攬,甚至連榮譽也不貪,他把出風頭的事情都讓給年輕人,這一次他讓給了張三存,他說:“我是大隊支書,算是上下寨的當家人,其實我就是個甩手掌櫃,工作都是這些年輕幹部幹的”他拉過張三存說:“這個小青年叫三存,今年二十四歲,甭看年輕,心勁兒可不小,腦子也夠使,是我們上下寨最年輕的生產隊長,也是最財大氣粗的生產隊長,玩虛的就能掙大錢,讓他做個發言吧,存,你小子要好好把握機會啊,講得好,主席就把你提拔到北京了。”張三存紅著臉走上講台,就像一個沒有背會書的小學生,站在老師的麵前,惴惴不安的望著劉主席,劉主席微笑著向他點點頭,他從口袋中掏出發言稿,結結巴巴照著念,一邊念一邊用襖袖擦汗,惹得與會者哄堂大笑,笑著笑著不笑了,會場靜悄悄的,都在認真的聽一個年輕的生產隊長談經驗,還有人悄悄拿出筆和紙記起來,張三存不知道自己竟講了一個小時零三十八分,他就是覺得在劉主席麵前講話美氣的很,那發言稿其實五分鍾都讀完了,其餘的都是他臨場發揮的,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結束了,掌聲讓他清醒過來,他才知道自己闖禍了,省長才做了五分鍾的發言,自己竟占了主席這麽長的寶貴時間,他看看李支書,李支書緊鎖眉頭,無可奈何的聳聳肩,他呆在台子上,不知道怎麽下台,劉主席站起來,用雙手握住他的手說:“小夥子,講的好哇???????”
就在這時候,大門響了,胡二炮走進來,那咳嗽就像甩炮,把他的好夢驚飛了,你說他懊惱不懊惱?
他懊惱的望著來人:“幹啥?”
胡二炮一眼認出張三存了,二十多年了,這存娃子好像沒啥變化,張三存比他小兩三歲,個子瘦小,缺少自信,因為他的親娘死了,他爹給他娶個後娘,後娘待他不好,怕他吃不給他穿,還老攛掇他爹打他,爹的精神娘的膽,張三存是沒有精神也沒有膽,但是他不自棄,他讀書很用功,說話辦事很到位,腦子也聰明,十分的崇拜少年英雄虎墉斌,稱虎墉斌為“虎大英雄”,老愛跟在虎大英雄的屁股後麵轉悠,虎大英雄幹啥他幹啥,虎大英雄說啥他聽啥,但是,虎大英雄不咋看得起他,不叫他的大名,而是輕蔑的叫他“存娃子”,對他呼來喚去的,還嘲笑他,作弄他,下河裏洗澡把存娃子的衣服藏起來,讓存娃子出醜,攛掇存娃子捅馬蜂窩,螞蜂把存娃子的眼睛蟄的睜不開,但是存娃子從來不惱,倒是虎墉斌,想起這些事就有點自責,覺得自己對不起存娃子,也正基於此,他想存娃子的次數,甚至比華弟多,沒想到存娃子,幹的還不錯呢,能當上上下寨的一把手,也是不簡單的,胡二炮想自報家門,但是轉念一想,咱不是微服私訪嗎?就先訪訪存娃子吧。
胡二炮放下背包,說:“我是下放幹部,從洛陽來得,你給安排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張三存瞟了胡二炮一眼,他覺得眼前這個人很麵熟,但是想不起來,其實,是因為眼前的人驚了他的好夢,他心中懊惱,還有就是他看不起下放幹部,覺得他們都是“在城裏混不下去,到上下寨討吃的來了”就說,“從洛陽來得?那就去養豬場報到吧。”胡二炮說:“我口渴了,能不能給口水喝喝?”張三存挺庭身子,指指對麵的茶幾,那上麵有,喝吧,喝完趕緊走,我得接著做好夢。”
胡二炮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水,痛痛快快的灌了一通,摸摸嘴說:“這茶不咋樣。”
張三存更懊惱了:“你有好茶,就給咱貢獻點,還嫌茶不好呢?給你說,就這,群眾都給咱提意見,說咱搞特殊化,等你到了養豬場就知道了,連李支書都天天喝老白開”
“嗷,真的?”
胡二炮興趣來了,他並不走,而是搬個兀子坐在存娃子的對麵,想和他閑聊,存娃子想攆他走吧,也不好意思,再說,“人家是上麵來得下放幹部,不知道是哪廟的神仙,不能得罪,說不定日後會有用處呢。”
張三存坐直了身子說:“你快去報到吧,養豬場條件不錯,還有一間空房子,你去晚了,被別人占去了。”胡二炮故作生氣的說:“你這啥態度?你就是這樣接待上麵來的幹部?”張三存說:“我就是這樣接待的,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從洛陽來得嗎?給你說吧,咱上下寨接待的幹部多了,從省裏下來的還有好幾個呢,有啥稀罕的?不就是在城裏混不下去,來上下寨尋個飯碗嗎?你要不想去養豬場,就進石料廠,上山拉石頭,天不亮就起床,天不黑不下工,住在山上的窯洞裏,連個窗戶都沒有。”胡二炮說:“我可是從馬市長哪兒來的,馬市長是我的好哥們兒,你就不怕我回去到馬市長那兒告你的狀?”張三存說:“你說的是馬朝華嗎?他算什麽東西,他是上下寨的子弟,卻不為上下寨辦事,為了升官發財,出賣上下寨的利益,他都不敢回上下寨了。”胡二炮說:“咋不敢回來,前幾天才回來一趟,說是給馬醫生開追悼會,你參加了嗎?”
“當然參加了。”
“看見馬朝華了嗎?”
“當然看見了?”
“沒有給他說話?”
“說了,麵子還得給。”
“不管咋說,人家是市長,管著你呢,你不怕他?”
“怕他啥?”
“怕他將你的官帽給摘了。”
張三存抓抓頭發說:“我巴不得他將我的官帽給摘了,那一天我還向他當麵撂挑子呢,他說,你在我麵前撂挑子沒有用,我管的是縣長,你的頂頭上司是公社書記,現在不叫書記了,叫主任。”
胡二炮說:“那你就去公社找主任撂挑子呀。”
張三存說:“我找他撂挑子?那小子是屬兔子的,還沒有等著我們這些大隊幹部去找他撂挑子呢,他先撂了,跑到洛陽找馬朝華要閑職去了,那一天,我們十幾個大隊一把手,聯合去向縣長告狀,縣長說,這是和平時期,要是在戰爭時期,像他這在戰鬥最關緊的時候,當逃兵,我會----”
胡二炮有點緊張:“縣長怎麽說,他會一槍崩了他嗎?”
張三存搖搖頭:“不會,縣長說,現在是特殊時期,他幹不成走了,就走了吧,但是,你們不能撂挑子,擀成啥樣是啥樣,有你們撐著,總比沒有的強,這形勢不會總這樣,主席都發指示了,要抓革命促生產,備戰備荒為人民,咱們現在就是堅守住陣地,等待著大部隊回來和咱們勝利會師。”
胡二炮說:“他是個什麽人?和縣長很熟嗎?”
張三存說:“他是個大英雄,我想他二十多年了,沒想到他革命意誌衰退,才四十歲,就吃老本,不想立新功,碰了一兩次釘子,就打了退堂鼓,說什麽,‘人到四十天過午,船到碼頭車到站,咱虎墉斌這一一輩子算是完了,找馬朝華要個閑職,當個隻拿薪資不幹實事的逍遙派,混到退休算糗’他已經不是我崇拜的虎大英雄了,我從心中鄙夷他,如果見到他,我----。”
“如果他回來了,站到你麵前,你會怎麽做?”
張三存咽口唾沫說:“我能怎麽做?充其量在他麵前吐一口唾沫,不管咋說,他也是我心中崇拜的大英雄,如果他能回來,當我的頂頭上司,做群眾的主心骨,我願意為他搖旗呐喊,把上下寨這麵紅旗扛起來,帶領大家大幹社會主義,累死苦死也心甘情願,可是----”
張三存歎口氣,臉上現出很無助的神情。
“存娃子,仔細看看,我是誰?”
張三存猛一激愣,完全從夢境中走出來了,他定睛一看,“哇噻”一聲,從床上跳下來,上前抱住胡二炮的肩膀:“是你?真是你?真是你虎大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