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賢王回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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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會變。
不管是身份、地位的變化, 還是周邊接觸到的人和事, 都促使人去改變, 就像身後有一根無形的鞭子在揮舞,督促快些前行,若駐足不前就會落在後麵, 被抽得遍體鱗傷。
姬子騫從很早以前就懂得這個道理。但是黎昕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蛻變,還是讓他有了一絲不安和不確定。他不再篤定自己是否還能將黎昕牢牢把控在手裏。因為他能給的, 姬昊空都能給對方更多。
畢竟那是一國之君。
黎昕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權無勢的江湖人了。
曾經他眼中的黎昕,一介武夫, 隻懂得舞劍。白白浪費了一雙寒玉無暇的手和天生的好相貌。
他氣對方能記下複雜的劍譜功法, 卻連一頁棋譜都背不囫圇。他喜愛結交的永遠是一種類型——需彈得一手好琴, 書法自然要寫意風流, 能與他吟詩作對, 棋藝相當。
正是知道黎昕縱然相貌出眾,也無法變成自己希望的模樣,所以當初對方養好傷要走, 他沒有多費功夫挽留。若不是黎昕那張臉實在讓他不舍, 也不會在對方養傷期間頻頻看望,意圖改變對方了。
最終,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他後悔了,如果他那時候再多一丁點耐心, 琢磨黎昕這塊璞玉的人是否就是他,而非姬昊空?
即使心裏狠狠嘲笑過黎昕舞刀弄槍的本事,竟也意外吸引了莽夫帝王, 卻何嚐不嫉妒自家弟弟的天生神力,何嚐不嫉妒對方影響了黎昕,做到了他沒能辦到的事?
黎昕變了。他變得愛下棋,也因此從帝王身上獲得了外人無法想象的權力和財富。
哪怕他知道姬昊空如果隻是想養一個玩物,必然不會許給對方高官厚祿。黎昕身上當初對他毫無吸引力的武力和執拗,都成了帝王眼中的歡喜,步步高升的優勢。心中卻依舊惡意在想,他的弟弟,果然以貌取人,看中了黎昕的一張臉,一如他所料。
黎昕真的變了,所以聽聞黎昕向扶風公子學琴,姬子騫並不感到特別意外,隻是心底依舊有了那麽一絲不舒服。
在薑府別院養傷那段日子,他傾囊相授,黎昕不過粗淺學會了棋藝,練琴也曲不成調。比起自己彈奏,黎昕更喜歡聽他撥弄琴弦。
黎昕在音律上極有天賦,當他撫琴,對方的劍鳴總能與他琴音相合,沒有一絲突兀的地方。但對方不喜歡碰琴,總是擦拭手中價值不足十兩的劣劍,說什麽行走江湖,唯有與劍為伴,琴是個累贅。
他為此幾天沒理對方,直到黎昕練劍把傷口崩裂了,才再次踏足別院。
以養傷名義沒收了對方的劍,他將琴譜放在對方麵前。叮囑黎昕若無聊不妨看些曲譜打發時間。
黎昕身上纏著繃帶,望著婢女捧劍離去的背影,表情猶帶著幾分不甘。
“……子騫,我是個江湖人。”
“江湖人怎麽了?我看那些劍譜,每一招每一式標注內勁、暗力無數,比琴譜難懂。這琴譜對你反倒簡單,何不趁著養傷期間嚐試一下?人間百態,遊曆江湖是曆練,撫琴修心同樣也是曆練,與你養傷兩不耽誤。”
黎昕糾結地皺眉,狹長鳳眼輕輕上挑道:“我學武是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求個安穩。學琴卻……對我來說太遙遠了。我聽子騫的琴聲,心中亦有感觸,聽子騫撫琴一樣可以修心。”
“怎麽能一樣?”姬子騫心中越發失望,見到對方病懨懨的俊容,蒼白微抿的嘴唇,暗火卻發不出來。
他身份尊貴,攀附他的人無數,耐著性子教一個人前所未有,卻沒能收獲成果,不免惱火,表情頓時冷了幾分。心中也將對方的評估降了級別。已經忘了他最初教對方學琴,隻想要看黎昕那雙修長的手,撥在琴弦上會是什麽模樣。
黎昕見他麵有不豫之色,語氣軟化,帶有討好道:“子騫,我的心思都在劍法上,靜不下心來學琴。等這次養好傷回師門,若能爭得真傳弟子之位,待遇會大不一樣,到那時候……”
“何必那般幸苦?”他適時表露了招攬心思。對方留在京城,絕對比回師門有前途,他不會虧待對方。
不過黎昕拒絕了他,表示學藝不精,不想挾恩圖報。等他說不需要對方保護,隻需陪伴下棋學琴,黎昕臉都白了,更加堅定要回師門的意圖。
在姬子騫看來,對方是真的不喜歡撫琴對弈這類風雅之事。
“等有一天黎昕感到安定了,舍得放下手中劍,學會了彈琴,會彈給我聽嗎?”
那一刻黎昕嘴角輕翹,笑得極清極雅道:“在我心中,隻有最雅的音,才配得上子騫這般的雅人。我學藝不精前,可不敢汙了您的耳。”
“那麽我就當你答應了。在黎昕眼中,何為雅人?”
黎昕仔細想了一會兒,無比認真的神情使他至今清晰記得。
“泰而不驕,有君子之姿,高潔之人。便是黎昕心中子騫的模樣。”
這話讓他悸動。短暫的一刻,的確被對方牽動心神,感受到黎昕身上一些讓他難以割舍的東西。不過他向來沒那麽多耐心,去挖掘一個人的寶貴之處,因為他身邊的良才太多太多了。
黎昕這種舞刀弄槍的武人,不會真心學琴。這番讚美,不過是黎昕安慰他這個失敗的傳授者,才脫口而出的推脫詞。
直到,黎昕真有一天,與他理想中的人影漸漸重合……
時過境遷,重新回憶起這段過往,姬子騫內心泛出無邊苦澀。他坐在牢房的草堆中,臉上抽痛,因為黎昕到牢中看望他,臨行前給了他重重一拳。
黎昕走後,無邊的黑暗吞沒了他,姬子騫心中隻剩下空洞,隻能一遍遍回憶之前一幕。
“本王想在離開前,聽你撫琴。你會來送送我嗎?”
“讓王爺失望了,黎昕不通音律,並非王爺的知己。今天便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
謊言!敷衍的謊言!
“你隻不過不想彈琴給本王聽!本王知道你會彈!”
黎昕默認了他的說法,淡淡道:“其實這次來,有件事想要請教王爺——您將薑淑妃的屍體埋在哪了?”
他笑得癲狂。
“終於有一樣你們找不到的東西了。本王也不算太失敗吧?”
……
臉很痛……黎昕下手真夠狠的,不過,不及他狠。
薑淑妃在哪?這個秘密隻有他知道。
他的表妹薑婉容,一向對他愛慕敬仰,與他也曾青梅竹馬。
他清晰記得這條鮮活的人命,消失在他手裏,江白容輕盈的身子撲入他懷中,泣不成聲道:“王爺,若要雙手染滿血腥,才能登上那夢寐以求的皇位,我願與你同甘共苦,不惜和你一樣沾上這些人的血。”
他不想去分辨,誰先讓雙手沾滿鮮血,他隻知道自己回不了頭。
從認識這女人開始起,便是萬劫不複。
他掐緊薑淑妃脖子,聽江白容的催促,本在猶豫的手漸漸攏緊。
“王爺,殺了她!一將功成萬骨枯,她必須死,隻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他聽見薑淑妃一聲比一聲微弱的哀求,心中惶恐,手勁卻從未鬆懈。惡意滋生、彌漫四周,遮天蔽日直到把一切善良吞沒……
薑婉容!我們從小認識,可你選擇進宮。
薑淑妃!怪隻怪你命薄信錯了人,自己跑到我麵前。
等他鬆手,薑婉容已經不動了。
他將失去溫度變得溫順的薑婉容,從密道帶出宮,葬在皇陵對麵的山脈。
以後不管他成功也好,作為失敗者也罷,身上的血統都不會變。
當他在躺入皇家陵園永眠,對方隻能遙遙隔湖相望,遠遠守護在他周圍。
說起來,對麵也是塊不錯的風水寶地,有山有水,綠樹成蔭。
他隻想告訴婉容表妹,來生別再做皇家的人。
原來如此,為了皇位,他已經不是當初的自己。
他記起來了,這不是黎昕第一次拒絕為他撫琴,上一次是對方喬遷新居,府中竟被他發現有新布置出來的琴室。
“子騫忘了?我曾和扶風公子學了幾天琴,他誇我有天賦呢。”對方道。
“看來我不是個好老師。黎昕現在能彈曲子嗎?”
“彈不了。”對方自嘲道,“其實我也沒什麽天賦。”
那時候,他將對方的補藥全換成毒,才導致黎昕身體虛弱,被姬昊空鑽了空子。又以仇恨為引,天地靈藥為餌,威逼利誘對方向天子下毒。甚至因為對方不肯搬進禦賜府邸,鬼迷心竅聽了江白容的毒計,一把火燒了黎昕的家,讓對方不住也得住下,討得君王歡顏。
黎昕說他心中子騫的模樣,是高潔之人,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成了現在這幅嘴臉?
是江白容!江白容從一開始出現就在算計他。
可是他已經陷得太深,對方幫了他無數忙,在他麵前展現勢力愈漸沒了顧慮。他不是沒懷疑過對方的身份,可兩人已經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若沒有江白容那女人的出現,他人生的道路不至於越走越坎坷。在生命的倒計時中,他無時無刻不在悔恨,如果真心誠意待黎昕,就不會將對方推到姬昊空身邊,導致自己一敗塗地。
他或許還能在每年重陽登高時,與黎昕登高,互~插茱萸,可以在大晉圍場秋獮時,收到黎昕獵得的戰利品。他們還能一起賞桂,回憶被刺客追殺相濡以沫的往事。他可以在亭中撫琴,讓對方舞劍相伴,漫天滿地桂花飄香,那場景一定美如畫卷。
可是江白容的出現,點燃他的野心,沒有對方,他取代姬昊空的心思,也許永遠不會付諸於行動。
江白容與他琴簫和鳴,與他風花雪月吟詩作對,投其所好,無處不撓到他的癢處。
他依靠那女人的幫助,殘害皇嗣,逼帝王寫下罪己詔,讓姬昊空為皇家子嗣的夭折,為水淹皇陵等事,向上天和列祖列宗請罪。
他陷害指揮使白鵬海,算計黎昕毒殺帝王,逼宮謀反,最終事跡敗露,沒能將姬昊空錘殺,害得自己進了天牢,三日後便要行刑。
後悔,卻不是因為他做了這一係列惡事的悔意,而是悔在他的失敗上。
若再來一次,他是否還會向姬昊空下手?他竟無法給自己答案。
終究是不甘……
日子終於來臨,那天是個好天氣,晴空萬裏,黎昕沒有來。
他被五匹馬的繩索纏繞脖子和四肢,思緒卻前所未有的放鬆,在空中飄浮著,漸漸回到了京城郊外的薑府別院。
在桂花樹下,他和黎昕一同埋下佳釀,約定五年之約。
那時候他在想,五年後的桂花釀,他不想一個人獨酌。
有他,也該有黎昕。
原來是他背棄的誓言,他記起了那時的心情。
為什麽會忘記?
這些年,將黎昕當作棋子擺布,用迫不得已作為借口,安慰自己必須將黎昕步步逼入絕境。
當他舍棄黎昕的時候,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桂花釀,原來仍舊一人獨酌,留下的那人卻不是他……
竟然,不是他。
不,也許……黎昕無需獨酌。
他腦海莫名浮現出姬昊空威嚴的身姿,胸口頓時憋悶到要吐血。
終究是不甘,他輸的一敗塗地。
不甘心。
作者有話要說: 賢王番外寫完了。黎昕從頭到尾就是一個人,前身不存在的,後麵會寫渣攻皇帝前世的一些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