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母親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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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兒果真是來找我了。
那日,我正支著下頜看似優哉遊哉地在案前發呆,實則心裏頭卻盤算著如何將司馬遹廢掉。
內監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娘娘,韓夫人求見。”
我雖心中早有預料,可卻還是忍不住滋出幾分暗喜,忙道:“請進來。”
午兒臉色極黯,依著宮規拜見過我,低聲道:“姐姐。”
我起身迎上前去,握著她的手,覺得她那雙白皙光潔的手此時冰涼。午兒抬眸,一雙桃花般的眸子水光盈盈,長睫微顫,雖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了,卻也委實動人。
她低低地道:“之前是午兒不懂事,如今悔不當初,一切但憑姐姐安排。”
我摸了摸她的臉,拉她坐下:“乖。你知道姐姐的脾氣,自幼便是最偏疼你的。姐姐自然不會害你,對不對?”
她點點頭,遲疑著伸手環住我的腰。我周身微微一滯,一時間竟像是回到了幼時,她同我擠在一張榻上,私私說著悄悄話的時候。
她聲音悶悶的,不似尋常輕柔脆麗:“姐姐,去瞧瞧母親吧。”
我心裏頭“咯噔”一下,忙道:“母親如何?”
她帶著哭腔:“怕是不成了。”
我心裏到底一急,忙起身命人備車,派人同衷兒說了一聲,便拉著午兒回府。
府中氣氛格外沉鬱,像是在空中壓了重重疊疊的陰雲,鋪天而來的是沉重的壓迫感。
府中下人已經換了幾撥了,幼時不大瞧得上我的那些個下人,如今早不知去了哪兒。如今的下人們見了我皆是低眉順眼,跪地垂首,口稱“皇後娘娘”。
我雖有感慨,卻也牽掛著母親的身子,直奔母親的臥榻而去。
榻前侍奉湯水的侍女柔聲勸慰母親,我看著她艱難地飲下一口一口的苦澀的湯汁,心裏微微有些發酸。
當年風華絕代,氣勢淩人,生生壓住父親一頭的女子如今兩鬢斑白,的確是老了。
我上前在榻邊坐下,低低地叫了一聲:“娘。”
母親渾濁的眼睛落到我身上,頗費了一番功夫。良久,她沉沉地歎了一聲,摸索著伸手握住我的手,低啞地喚道:“峕兒啊”
我自以為這些年早就心硬如鐵,可聽到母親久違的一聲“峕兒”,卻像是一根針,戳了我一下,又疼又癢。
我說:“峕兒在呢。”
母親咳了一聲,露出一個笑來:“我還以為你生了我的氣了,不肯來看我了。”
我搖搖頭:“怎麽會呢,你是峕兒的娘親。”
母親握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很軟,像是我幼年時牽過的那樣。
她直直地望著我,半晌,方道:“你是賈家裏頭,最有心思的姑娘家。從小就是,吃穿用度,一應要挑姊妹裏頭最好的。”
我苦笑:“峕兒自知沒有姊妹們得天獨厚的資質,做什麽,都是要自己去掙的。”
母親忽然覺得抱歉起來:“峕兒,這原不是你的錯。”
我心裏道,這自然不是我的錯,是老天的錯。可我卻要為這位老天爺的不公而賠上我的前半生。不公加不公,實在太不公。
母親歇了片刻,又道:“你如今雖貴為皇後,我知道你扶持賈家的心思。可你畢竟是外戚,這天下終歸不姓賈,你要切記,不可跋扈專權,不可輕易撼動司馬家根基。”
我有些不以為然。
那些個司馬姓氏的諸侯王,在經過上回楊家一事後,自然知道這天下的風向如今盡在我手中,便是借他們十個膽子,怕是也不敢輕易作亂。
我輕輕握著母親的手,輕聲道:“娘親安心。朝中的事兒有我呢,你隻管養好身子就是。”
母親搖搖頭,勉力接著道:“還有,你膝下無子,太子便是唯一的男丁,你切記要籠絡太子,疼他愛他,偏他幫他,否則他日,太子登基之時,你即便坐上了太後之位,怕是也要受製於太子生母,如此這些年的根基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母親的手指冰涼,握著我的手不斷地顫抖著,可那微弱的聲音卻字字戳來,深入腦海:“不可混淆皇室血脈,切記切記。”
我隻覺得母親思慮過甚,並不以為意。隻是母親卻又提出了我心中憂慮,太子需得盡快除去,否則即便我偏他幫他,他便真能記得我的好了麽?到底隔著層肚皮呢。
我正出神著,手上冰涼的觸感卻猛地一散。我心裏頭忽然就揪成了一團,忙俯身去瞧母親,她的目光還落在我身上,眼角淚痕未幹,可那目光卻真真切切地散了。
我雙腿一軟,重重地滑坐在塌下,一瞬不瞬地,愕然地望著榻上那具漸漸變涼的身體。
我沒有叫她。
似乎是我心裏頭比誰都清楚,她真的,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我隻是有一瞬間的恍惚,我在想,我分明很難過,可我怎麽一滴眼淚也沒掉呢?
身後周遭,一切像是同我無關,哭聲傳進我的耳中,自覺地散了。
待我清醒些時,鼻間縈動這熟悉的,馥鬱的宮香。我側身枕在有著冰涼錦緞衣擺的雙膝上,冰涼的臉頰上是溫柔暖棉的觸感。
我動了動,頭頂上便傳來欣喜的聲音:“阿姐,你終於動啦!”
我定了定神,才緩緩察覺到這是我的寢宮,正紅的帳幔外頭瑩瑩跳動的燭火溫潤地映進我的雙眼中。
我仰臉朝上望去,果真是衷兒晶瑩透徹的眸子。
“衷兒,我怎麽啦?”
衷兒很耐心地解釋道:“阿姐打府裏頭回來便一直不言不語,連動也不動,可把我嚇壞啦。”
我漸漸清明了幾分,聽衷兒接著道:“我想著平日裏阿姐總是這樣待我,便想著若是阿姐也能靠著我,我陪著阿姐,阿姐想來能好些。”
我冷的刻骨的心被他融融溫起一股子熱度,雙眼微微一酸,到底是掉了淚了。
衷兒手忙腳亂地擦著我的淚,有些怯怯地:“阿姐,阿姐,是不是我說錯什麽啦?阿姐不哭我往後都聽阿姐的,行麽?”
我握住他的手,無比深切地知道他是世上唯一讓我安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