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 石婆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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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是凝固的血痂,沉重地壓在每一個活物的胸口。穹頂苔蘚吝嗇地灑下最後一點幽綠微光,照不進部落中央那間臨時搭建的、彌漫著絕望與血腥氣味的石屋。
    阿草巨大的身軀躺在厚厚的獸皮上,胸口的貫穿傷被阿花用燒紅的骨針和浸泡過紅藻汁液的堅韌獸筋線粗暴地縫合過。
    傷口周圍塗抹著厚厚一層散發著濃烈藥味的暗綠色糊狀物——那是老根帶著胃城遺民,用最後一點庫存的療傷草藥混合著嚼碎的熒光苔蘚緊急調配的。
    但這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
    阿草的胸膛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隨著傷口處滲出的、帶著詭異暗綠色的血沫。
    她的臉龐灰敗得如同久經風化的岩石,嘴唇幹裂發紫,巨大的身軀因為持續的失血和高熱而不時地輕微抽搐。
    每一次抽搐,都牽動著守在旁邊的子輝那顆早已破碎的心。
    子輝就跪坐在阿草身邊,赤裸的上身還殘留著昨夜激戰留下的血汙和淤青,一道道細密的傷口已經結痂,像蛛網般爬滿他精悍的軀體。
    他的一隻大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包裹著阿草那隻冰冷而粗糙的手掌。
    另一隻手,拿著一塊吸飽了溫水的柔軟苔蘚,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阿草滾燙的額頭和幹裂的嘴唇。
    他的動作笨拙得像個第一次照顧孩子的父親,每一次擦拭都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小心翼翼,仿佛怕驚擾了阿草脆弱的生機。
    他低著頭,前額淩亂的碎發遮住了眼睛,隻有緊抿的、微微顫抖的嘴唇,泄露出內心翻江倒海的痛苦。
    “阿姆……喝點水……”子輝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他將濕潤的苔蘚輕輕點在阿草的唇邊,看著那微小的水珠被幹渴的唇紋吸收,心髒便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一次。
    阿草沒有任何回應,隻有沉重而灼熱的呼吸,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死寂的石屋裏拉扯著。
    小山蜷縮在石屋的角落,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埋進臂彎裏。
    少年單薄的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如同受傷的小獸。
    阿花靠坐在石牆邊,巨大的石斧橫在膝上,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地麵,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大貓守在門口,斷臂的空袖管無力地垂著,他背對著屋內,麵朝外麵依舊飄散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營地,寬闊的脊背繃得如同鐵板,銅鈴大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黑暗,仿佛要將所有的敵人和威脅都阻擋在外。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隻有阿草艱難的呼吸聲,和小山壓抑的啜泣,如同鈍刀子,一下下切割著每個人的神經。
    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子輝的身體和精神。昨夜那場慘烈的廝殺,強行爆發半龍半狼形態撕裂強敵帶來的巨大透支,加上此刻深入骨髓的悲痛與焦慮,像無數條沉重的鎖鏈,拖拽著他的意識不斷下沉。
    眼皮重若千鈞,每一次眨動都異常艱難。他強撐著,一遍又一遍地用濕苔蘚擦拭阿草的臉頰,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清涼驅散她體內肆虐的高熱。
    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前傾,額頭幾乎要抵在阿草冰涼的手背上。視野開始模糊,石屋的輪廓在搖曳的微弱火光中扭曲、晃動。
    終於,意誌的堤壩在極致的疲憊與悲傷的洪流衝擊下,轟然潰塌。
    子輝的頭,輕輕地、無力地,枕在了阿草那隻被他緊握著的手掌旁。
    沉重的眼皮徹底合攏,意識瞬間墜入了無邊的黑暗。
    ……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了全身。
    不是石屋的陰冷,而是一種浸透骨髓、仿佛連靈魂都要凍結的寒意。
    子輝猛地“睜開眼”。
    眼前不再是臨時營地昏暗的石屋,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粘稠滯澀的墨綠色水域。
    他懸浮其中,身體無法動彈,如同被封在巨大的琥珀之中。
    幽暗的綠光從四麵八方滲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周圍模糊的輪廓——巨大的、沉默的黑色石影在遠處若隱若現,那是狼形巨石在水底的倒影?
    還是沉睡的洪荒巨獸?
    沒有聲音。
    絕對的死寂。
    隻有水流無聲包裹擠壓身體的觸感,冰冷得讓他窒息。
    恐懼如同冰冷的水草,悄然纏上心頭。這是哪裏?巨石潭底?他死了嗎?
    就在這極致的冰冷與孤寂幾乎要將他吞噬時,前方幽暗的水域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溫暖的光芒,如同黑夜海上的燈塔,悄然亮起。
    那光芒慢慢靠近,逐漸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灰白、幹枯、如同纏繞著古老水草的頭發在水中無聲飄散。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龐,在微弱的光芒下顯得異常清晰,正是石婆!
    但此刻的石婆,與子輝記憶中任何時刻都不同。
    她緊閉著雙眼,麵容安詳得如同沉睡,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如同水底淤泥般的死寂灰敗。
    她的身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質感,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這幽綠的深水之中。
    更令人心悸的是,無數條極其纖細、閃爍著微光的幽綠色水流,如同有生命的絲線,從四麵八方深不可測的墨綠中延伸出來,纏繞著她的四肢、脖頸,甚至刺入她的眉心,源源不斷地汲取著什麽!
    石婆的嘴唇微微翕動著,沒有聲音發出,但一段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意念,卻直接穿透了冰冷的潭水,清晰地回蕩在子輝的意識深處:
    “小…水……”
    這意念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虛弱,仿佛每傳遞一個字,都在消耗她所剩無幾的生命之火。
    “石婆?!”子輝在意識中驚駭地呼喊,拚命想掙紮過去,身體卻如同被萬鈞巨石壓住,紋絲不動。
    “聽…我說……”石婆的意念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我…撐不久了…聖水…在吞我……”
    那纏繞著她的幽綠光絲似乎感應到了意念的波動,驟然收緊!
    石婆透明的身軀痛苦地弓起,臉上的灰敗之色更濃!
    “狼人族…交給你了…”意念的傳遞變得極其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榨取出來,“族長…之位…予你…”
    “石婆!……?!”子輝在意識中嘶吼,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石婆是部落的魂!她若徹底消散,葬碑無主,狼人族最後的守護屏障也將崩塌!
    “帶…孩子們…”石婆的意念猛地拔高,帶著一種燃燒生命般的、最後的、無比清晰的囑托,如同烙印般狠狠刻進子輝的靈魂深處!
    “去…日光之下!”
    轟——!
    這最後的意念如同驚雷,在子輝意識中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