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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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出手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名叫孔明的讀書人提醒道:“蕭珒,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少年讀書郎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

    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後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獲的裨益,未必比抱著一部《地方縣誌考》要差。”

    少年發現有一隻黃鳥停在石梁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著。

    儒士雙手負後,仰頭望著著黃鳥,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儒士孔明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儒士輕輕歎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隻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托大了?當真以為靠著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裏為所欲為?”

    蕭珒憂心忡忡,“先生?”

    儒士擺擺手,示意此事與少年無關,隻是帶著他來到最後一麵匾額下。

    少年蕭珒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呆呆。

    隻見不遠處,有一位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綠鞘狹刀,站在“氣衝鬥牛”匾額下,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儒士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少年郎隻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儒士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癡癡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衝鬥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餘三塊正楷匾額的端莊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

    她喜歡!

    少年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蕭珒,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少年漲紅了臉,低著頭,跟著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鬆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儒士打趣道:“蕭珒啊蕭珒,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驚道:“先生?”

    儒士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後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麽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論,“她鋒銳無匹,注定是一把無鞘劍。”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當然了,如果隻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少年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竅,大聲脫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話一說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麵比較棘手,沉聲道:“蕭珒,轉過身去!”<

    少年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隻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

    然後她開始小步助跑,約莫四五步後,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術法。<

    純粹是一個快字!<

    儒士神色閑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隻是輕輕一跺腳。<

    一陣漣漪激蕩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體緊繃,殺意更重。<

    原來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隻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麽‘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麽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衝。<

    她前後腳所踩的地麵,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儒士一手負後,一手虛握拳頭,放於身前腹部,笑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隻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隻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儒士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儒士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裏,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握住刀尖。<

    他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術?”<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儒士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撚住刀尖的儒士輕喝道:“退!”<

    地麵上響起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後,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雙腳一前一後站定,她腳下,到儒士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製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於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他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著劍尖,一手橫拿著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著點了點頭,並非是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著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於老鳳聲。<

    儒士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隻能承載兩個字的分量,都有些勉強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餘……”<

    他歎息的時候,隨手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衝鬥牛”匾額上飛掠而出。<

    被儒士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當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

    “衝”“鬥”二字,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遲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後,終於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儒士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遊走如蛟龍。<

    接下來一幕,讓曆經滄桑的孔明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傾斜著釘入黃土地麵,帷帽垂落的薄紗後,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裏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幾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裏出去後,要麽身懷異寶,要麽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麽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麽?”<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著遠處的少女。<

    儒士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強塞給少女,最後隻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了。<

    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強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這位學塾先生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蕭珒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蕭家大宅,中年儒士緩緩而行,每當他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森森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孔明呢喃道:“奇了怪哉,哪裏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後,坐在案前,擺放著一枚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麵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餘字。<

    依循儒教禮製,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

    足可見這座小鎮的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麵隻刻了寥寥兩個字。<

    字跡法度嚴謹,又豐神獨絕。<

    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隻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隻是有些神色寂寞,“孔明愧對恩師,苟活百年,隻欠一死。”<

    ————<

    當吳當歸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徐山南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吳當歸雙手疊放在桌麵上,身體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山南城少城主,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吳當歸問道:“幾萬人?”<

    徐山南伸出三根手指頭。<

    吳當歸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萬。”<

    徐山南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吳當歸會說三萬人。<

    ————<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著那根綁死在軲轆車底座上的鐵鏈。<

    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隻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隻是布條潦草包紮而已。<

    當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後在少女身後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眼,“滾!”<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

    乖巧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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