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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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珊雯推開半開的大門,走了進去。
然後,整個院子的麵貌,就都落入了她的眼底。
在離她很遠的正前方,是一個高台階。
高台階之上,是一整棟房子。
而她的左手邊,是一個低台階。
低台階之上,是一排房子。
廚房和楊父,楊母的臥室都在這邊。
除過這些,剩下的就都是屬於院子的範圍。
而玉米卻整整的堆了半院子。
“哇!”
楊永勝和楊永鑫看到後,登時大呼了一聲。
“好多的玉米呀!”
他們兩人,這參差不齊的兩嗓子,將正在搬玉米的楊父和楊母都嚇了一跳。
楊父和楊母轉過頭來,灰頭土臉地看著還站在門口的楊珊雯三人。
楊母已經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喜不自勝。
她問“你們什麽時候進來的?”
還不等楊珊雯回答,楊父有些粗壯的聲音就吼了過來。
“來了怎麽也不吱個聲,想嚇死我們這兩把老骨頭。”
楊珊雯抬眼,看向站在電動三輪車上的父親。
她的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粗狂漢子。
人粗,聲音也粗。
唬起人來,還真會讓人感到害怕。
楊珊雯的心,陡然間就輕顫了一下。
而與父親相反,她的母親身子有些單薄。
小時候,楊珊雯總覺得,自己母親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
等她長大了才知道,那是一種氣質。
溫婉且淡漠的氣質。
她的母親出自破落的書香門第,她的身上自帶了屬於書香門第的特質。
而她與父親相同的一點就是,他們的兩鬢都已經斑白了。
楊珊雯瞅著楊父,表情漠然,語氣冷淡。
她道“我沒想到,兩個孩子會叫這麽大聲。”
楊父被楊珊雯嗆到了。
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於是,他轉過身,繼續搬玉米去了。
他不明白,同樣是他的孩子,為什麽就隻有楊珊雯對他這樣淡漠。
楊珊雯沒有理會楊父。
她隻是細細的瞧著,已經垂垂老矣的母親。
她的母親,和父親一樣,此時正穿著一身老舊的迷彩服。
而且,迷彩服上還占滿了玉米穗子。
楊珊雯的眼睛,漸漸的有些看不清了,它被一層薄薄的水霧遮擋住了。
她問楊母“今天早上都下雨了,怎麽還去掰玉米了?”
楊母用手指了指車上的那些玉米。
“這是昨天早上掰的,下雨了,就沒來得及把它們搬到院子裏。”
“哦。”
楊珊雯將,已經和玉米混在一起的楊永勝和楊永鑫叫到了自己跟前。
她看著他們,說道“快叫姥姥,姥爺。”
楊永勝和楊永鑫嫩嫩的,甜甜的叫了一聲“姥姥,姥爺好!”
楊母看著眼前的兩個孩子,頓時笑逐顏開。
她摸著兩個孩子的頭“你們好久都沒有來了,有沒有想姥姥?”
兩個孩子笑嘻嘻的說道“想姥姥了。”
楊母一樂,說道“真乖。”
然後,她又拍了拍兩個孩子的肩膀,道“你們去玩吧。”
楊永勝和楊永鑫歡呼一聲,立即就撲向了玉米。
看到這麽多的玉米,他們兩個似乎很興奮。
兩個人把堆的高高的玉米當成了小山,爬上來又爬下去。
反反複複,玩的不亦樂乎。
楊珊雯把包放在她身旁的台階上,脫了外裳,就走到三輪電動車旁邊,幫著楊父搬玉米。
楊母看著楊永勝和楊永鑫玩了一會兒,說道“珊雯,我去做飯。你和你爸就把剩下的包穀都搬下來吧。”
“嗯。”
楊珊雯邊幹活,邊回答了一聲。
晚上,坐在飯桌上的時候,楊珊雯看著,坐在她對麵的楊父和楊母,嘴巴動了動。
可最終,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
她的筷子,一直不停的攪動著碗裏的飯,但卻一口都沒有吃。
等到其他人都吃完了飯,她大半碗的麵條還放著。
楊母看看楊珊雯,又看看她碗裏的飯,不解地問“珊雯,你怎麽還沒吃?”
楊珊雯忽的抬起頭,墨瞳在楊父和楊母的臉上掃過。
她說“爸,媽,我要跟你們說一件事。”
她表現的鄭重其事,弄得楊母和楊父的心,都有些緊張了起來。
楊母問“你要說什麽?”
楊珊雯的嘴唇抿了抿,她垂下了眼瞼,說“我離婚了。”
楊父和楊母都是一怔。
少頃,楊母的神色恢複如初,她輕微的歎了口氣,說“現在離了也好,等老的時候再離就遲了。”
她眼眸裏裝滿了對楊珊雯的心疼和無奈。
她道“那時候,我就看傅尚國不是個好的,靠不住。”
“可你非得。”
楊母沒有再說下去,她似乎是,對當初的楊珊雯有些恨鐵不成鋼。
楊珊雯的眼眸有些濕潤,她立刻低下了頭,吧啦著碗裏的飯。
可她的眼淚還沒有掉下來,楊父就劈裏啪啦的扔出來一大堆話。
“說什麽混話呢?”
“既然當初是你死皮賴臉的選擇了他,你就應該糊裏糊塗的過下去。”
“你們年輕人的那句話是怎麽說的?”
楊父像是真的想了一會兒,恍然說道“自己選擇的路就是跪著,也要把它走完。”
“你這現在半路裏離了婚,還帶著兩個孩子,以後還能結婚嗎?”
“這不是讓村裏的人都看了笑話了嗎?”
楊珊雯一聽這些話,頓時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放。
冷聲說道“爸,我當初是執意選擇了傅尚國,可沒有誰規定,我選擇了他,我就要和他過一輩子。”
“否則,為什麽法律上還要修訂離婚這樣的條款?”
楊珊雯看著楊父愣愣的看著她的樣子,冷眼一撇。
繼續說道“再說,就算是自己選的路,為什麽要選擇最難得的方式把它走完?”
“我為什麽不能站起來,堂堂正正的把它走完?”
“所以,我自己的路,我不僅要站著把它走完,我還要站得直,挺得直。”
楊珊雯換了一口氣。
不等楊父,楊母說話,她又丟出來一大堆話。
“最後,我不明白,爸你為什麽還要想著讓我結婚?”
“既然我都已經離了,我就沒想著再婚。”
“我過我的日子,我礙著誰了?怎麽就讓人看了笑話了。”
“而且,當今的社會,離婚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了。”
“難道,隻要是離了婚的人,都要因為別人的笑話而活不下去嗎?”
楊母眼神有些蒼涼的看著楊珊雯。
她的女兒竟然會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
當初,若不是怕被人恥笑,她或許也早已離了婚。
楊母眼眸一閃,又想起什麽似的,搖了搖頭。
她離不了婚,她還有孩子,她放不下孩子的。
而楊父卻是怔怔的看著楊珊雯。
他從來不知道,他這個不善言辭,氣質有些冰冷的女兒,如今還能對著他,說出這樣一堆話來。
可她說的這些話,他並不認同。
世上哪有女人不結婚的?
隻要是身為了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要結婚的?
結不了婚的人,那都是迫不得已的。
他不想他的女兒成為迫不得已中的一個人。
楊父看著楊珊雯的眼神頓時變了,他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你還這麽年輕,你不結婚,你想幹什麽?”
楊珊雯的聲音也高了起來“我就是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下去。”
楊父的臉上,怒氣已經湧了上來,他的聲音又拔高了。
“難道你想一個人孤獨終老嗎?”
可楊珊雯的聲音比他還高“我就是想一個人孤獨終老,那又怎麽樣?”
楊父大怒“怎麽樣?你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一輩子?”
楊珊雯也發飆了“爸,現在時代不同了,不像你們那個時代,離了婚,就要被人戳脊梁骨。”
“否則,我媽早就和你離婚了。”
就這一句話,屋裏的氣氛頓時沉了下去。
楊父滿臉沉鬱的看著楊珊雯。
楊珊雯頓時有些心驚肉跳,這樣的父親與多年前的那個太像了。
而楊永勝和楊永鑫隻是靜靜的坐在楊珊雯的旁邊,連大氣都不敢出。
一旁的楊母,當她聽到楊珊雯這樣無所顧忌,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時,臉色頓時蒼白如紙。
她出聲斥責道“珊雯,你在胡說什麽呢?”
楊珊雯知道她說錯話了。
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收不回來了。
坐在楊珊雯對麵的楊父,臉色竟比剛才更沉暗了。
他的眼睛,緊緊的鎖著楊珊雯。
“你說什麽?”他問。
楊珊雯的脖子縮了縮,她幾乎都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但語調還是有些冷“沒說什麽。”
楊父沉著聲音,又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剛才說什麽?”
楊珊雯的心有些顫了起來。
此時,父親看她的眼神,就像是要將她吞噬撕碎一般。
楊珊雯的聲音更低了“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楊父忽然猛拍桌子,站起來,大吼道“我問你,你剛才說了什麽?”
楊珊雯的頭,隨著楊父仰了起來。
她仍然看著自己的父親。
她發現,父親那樣的架勢,就是問不到結果誓不罷休的樣子。
楊珊雯的心裏,忽然就來了氣。
她能變成如今的樣子,她的父親實在是功不可沒。
她陡然間也站了起來,梗著脖子,看著楊父,大聲說道“我說,如果不是你們那個年代的限製,我媽早就跟你離婚了。”
“啪!”
楊父猛然間,一個巴掌招呼到了楊珊雯的臉上。
楊母被嚇住了,她怔怔的看著楊父和楊珊雯。
可楊珊雯旁邊的楊永勝,卻突的站了起來,眼睛瞪著楊父,問道“姥爺,你為什麽要打我媽媽?”
楊父的胸膛呼哧呼哧的上下起伏著。
他指著楊珊雯大怒道“我打的就是她。”
楊珊雯回過,被打的偏到一旁的臉。
那臉上的五指印清晰可見。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的流了下來。
楊永鑫看著楊珊雯哭了,他也就哭了起來。
楊母走過來,一把將楊永鑫抱在了懷裏。
楊珊雯沒有管楊永鑫。
她眼睛直直的盯著楊父,聲音哽咽地說道“爸,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非要和傅尚國結婚?”
不給楊父說話的機會,楊珊雯就又說了起來。
“你以為,是我愛傅尚國,非他不嫁嗎?”
楊珊雯的聲音,瞬間拔高了起來“不是的,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也沒愛過他。”
“因為,我不喜歡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愛任何一個男人。”
“跟他結婚,隻不過就是為了堵住你和我媽的嘴。”
“而我選擇他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不打女人,他對女人好。我僅僅隻是不討厭他,不厭惡他。”
楊父有些震驚的問“你厭惡男人?”
楊珊雯的眼淚還在流,她哭出了聲音來“是,我厭惡男人。”
“我厭惡傅尚國,也厭惡你。”
“我厭惡所有的男人。”
楊父更震驚了,他問“你為什麽?”
他的臉,陡然間就發白起來“難道你是。”
他忽然又發起怒來“我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
“爸,”楊珊雯哭著,喊著楊父“你知道我為什麽厭惡男人嗎?”
她指著楊父,指責的話語脫口而出“都是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你是我厭惡男人的源頭。”
楊父的臉更白了,他有些顫抖的問“怎麽會是我?”
楊珊雯梗著脖子大吼“怎麽就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那年家暴我媽,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楊父有些站不穩,他往後退了一步,驚駭莫名的問“你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我記得,而且還記得清清楚楚。”
“爸,”楊珊雯又道“你有沒有做噩夢的經曆?”
楊父木訥的搖了搖頭。
楊珊雯哭的更厲害了“可是我有。”
“自從我親眼目睹了你對我媽的家暴後,我就整夜整夜的做夢。”
“所以,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爸,”楊珊雯哭訴著“我不敢睡覺。因為,我怕我一閉上眼睛,滿腦子裏就都是那天的場景。”
“所以,我隻能整夜整夜的睜著眼睛。”
“爸,你有過一個晚上都不睡覺,努力睜著眼睛的那種感受嗎?”
楊珊雯幾乎要哭斷腸“你沒有,你感受不到那種煎熬的日子。”
“那時候,我多大?”
“我才五歲而已,可是這般大的我卻懷揣噩夢,不敢睡覺。”
“爸,你有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奇跡?”
“我沒有精神不正常,這是不是一個奇跡?”
楊珊雯再次指著楊父“你告訴我,這是不是一個奇跡?”
旁邊站著的楊母,將楊珊雯抱住,也哭了起來。
楊永勝也哭了起來,楊永鑫抽泣的聲音也變成了大哭。
一時間,整個屋子裏都充斥著大人,孩子的哭泣聲。
楊父似乎根本不能相信似的,自言自語著“你竟然記得?你竟然記得。”
說完,他就一個人走了出去。
楊珊雯四人抱在一團,哭的不能自已。
楊父一個人來到了房子後麵的田地裏。
他的身子有些發抖。
楊父有些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埂上。
他顫抖著手,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拿出來一包煙和一支打火機。
他又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了起來。
他連吃著煙的嘴巴都是顫抖的。
那一次,不是他故意的。
他隻是心裏不舒服。
楊珊雯的媽媽出自破落的書香門第,她的身上有著,村裏其他女人沒有的特殊氣質。
可他隻是一個粗漢。
娶了楊珊雯的媽媽,是他最大的驕傲,可也是讓他自卑的緣由。
他的心裏藏著楊珊雯的媽媽,可楊珊雯的媽媽,對他卻永遠都是那樣淡淡的。
他有些接受不了,她對他那樣淡的態度而已。
楊父回到屋裏時,天已經黑透了,也該到了休息的時間了。
楊珊雯四人已經停止了哭聲,各回各的房間了。
楊父拘僂著身子,來到了楊珊雯的房間。
他坐在床邊上,看著坐在那裏玩手機的楊珊雯,嘴唇蠕動了一下,說道“我”
他沒有說出所以然來,楊珊雯也沒問。
半晌,他又說道“阿雯,能原諒我嗎?”
楊珊雯放下電話,鄭重的看著楊父。
“爸,原諒你,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因為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父親。”
“可是,讓我喜歡你,親近你,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為你給我造成的心理創傷,心理畸形是一輩子的。”
“我無法治愈好我的心理疾病。”
楊父的手又輕微的顫動了一下。
粗獷的漢子,此時看起來有些頹然。
“我以為你還小,記不住當時的事情。”
楊珊雯看著楊父。
“爸爸,當時的我,已經五歲了,五歲已經到了記事的年齡了。”
楊父沒有再說話,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楊珊雯看著,脊背已經有些微駝的父親,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
當年,那樣暴力的父親已經老了。
而現在,他也隻不過是一個上了年齡的老人而已。
楊珊雯不知道,她是因為將心裏積壓的情緒發泄出來了,還是什麽原因?
她居然發現,她的心裏難得的有些平靜。
在沒有盛延珩的地方。她難得的睡了一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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