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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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朱丘依照明空和尚的所示,坐在他的身側。無巧不巧,正正處在那寶物的上方。朱丘睡了一天,此刻活動開來,又是飯食吃飽,正是頭腦最清明的時候。又聽得有舞蹈可看,更是躍躍欲動。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朱丘坐在明空和尚身後,左等等右等等,左望望右望望,卻是隻有佛堂一層一層的沉入空寂森暗之中,並無一人出現。最初的興奮期待過去之後,卻是漫長的百無聊賴。

    明空也不點燈,隻是繼續在黑暗中打坐修行。朱丘睜著一雙眼睛,卻是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風吹過竹林,竹葉沙沙的聲響,像是一隻蛇,慢慢爬過竹林。

    卻是有幾隻真的蛇,慢慢爬滿了朱丘的身體,冷冰冰,濕乎乎。朱丘一激靈,身子一下繃直,剛想叫前麵的明空和尚,卻發現自己,開口也沒有了聲音。

    然後倏忽一頓,眼前一黑,再光明時,已經身處一座山穀之中,穀內鳥語花香,白雲環繞,遠處更有飛瀑流溪,落水與流水之聲,不絕於耳。朱丘揉揉眼睛,還未想個明白這前因後果,隻見迎麵走來一個峨冠古袍的中年人,翩然而至,席坐在朱丘麵前,端詳了朱丘一陣,未語先笑,先是微微而笑,繼而抑製不住,竟然仰天大笑,驚起一陣飛鳥。

    朱丘奇怪的看著那個人,不知道這個人笑些什麽,難道自己有什麽好笑的?好一陣兒,那人止住笑聲,對朱丘說道“這廝越發的沉不住氣了,這才不過三百七十三年,就耐不住寂寞,饑不擇食到了這種程度,你才多大?又知道些什麽,經曆過什麽?動心忍性,對你來說,有何用處?”

    朱丘雖是聽的莫名其妙,但峨冠男子話中的輕視之意卻聽出來了,朱丘撇撇嘴,對那峨冠男子說道“你這人,看起來也好大的年紀了,但是說話卻這麽沒意思。年紀大小很重要嗎?張建、甘羅、呂不韋,哪一個年紀最小?哪一個見事最明?人無七竅或七竅不開,即使壽命長過彭祖,也不過是一個豬一樣的人。”

    峨冠男子聽完,很認真的看了朱丘一眼,眼中雖有讚歎之意,口中卻說道“事非經過不知難,年齡太小,不能經過世事磨練,終歸不能知道是不是甘羅。”

    朱丘更是不以為然,說道“如果都要經曆過才能明白,那麽,鴻蒙之時,天地初分,又有誰能定天地?天地既分後萬物叢生,誰又能定人倫道德?那第一個開辟的人,又從何說起?”

    峨冠男子不由得深深盯了朱丘一眼,拊掌大笑,繼而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是聰慧天生;想不到這廝近四百年不出世,竟然耐得住寂寞,眼光犀利,絲毫不減當年!倒是我,落了下乘。好好好,且送你去試煉。不過,你可要仔細了!”

    說完,峨冠男子陡然站起身來,衣袖一揮,隻見流雲飛舞,花草搖曳,恍然一刹,卻是風景全殊。塵煙似紗如簾,繚繞四周,朱丘頭頂上空,流星般墜下一座黃鍾,將他罩在其中。

    卻說這黃鍾,本是佛門秘寶,喚作混沌鍾,鍾內蘊育天地萬物,可演萬世輪回。不過此時拿來,是做第一層試煉的道具。

    這第一層的試煉,名為輪回境。是以混沌鍾為介,以六道輪回為體,試煉者須在其中曆遍六道,破開輪回,跳出三界,脫離苦海。但是,試煉並不僅僅如此簡單容易。得脫六道,證得本性,雖然萬人中也可能並無一人,但作為秘寶的試煉者,則必須在六六三十六重輪回內,斬斷三屍,消除業力。如此方可算是經過了輪回境的試煉。若是三十六重輪回之後,仍在輪回之中,輕則永墮輪回,萬世不得超生;重則為混沌鍾吞噬,形神俱滅。

    想那六道之中,分別都有著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單是生而為人,便有無窮苦業。人之一生,長不過百,如白馬過隙,石火瞬光。生既短暫,而生也無限。人隻活一次,當然不可一一嚐遍,而在這混沌鍾內,試煉者卻能一一體會。

    生者何歡?生有老、病、殘、弱之痛,又有貪、嗔、愛、怨、癡、怒、妒之傷,又有遍求不得神思輾轉之困,凡此種種,難以勝數。試煉者須在混沌鍾內,一一曆遍。隻活一次,固然未曾活過,但活過之後,幡然能悟,即使重來,又能如何?這、便是生之苦。

    死之苦,隻有未曾嚐到、未曾想到生之歡的懵懂少年,才會不以為然。死不可懼,可懼者,在生命最美好的時刻,在生命打開幸福之門時,在生命畫卷徐徐打開,展示它的壯麗時,生命卻戛然而止。金榜題名,鵬程萬裏之時;洞房花燭,情濃愛深之時;久旱龜裂,甘霖普降之時;他鄉多年,乍遇知交之時;滿懷希望,以為生命將會用更熱烈更多彩的顏色去渲染之時,一切到此為止。死是寂寞,死是寂滅,死是萬古長夜,死是千年枯澀。那美麗的愛情,那美麗的愛人;那歡樂的相聚,那歡樂的友人;那激情的創作,那激情的知音……一切,都成為鏡花水月。不能嗅,不能聞,不能聽,不能觸。嚐遍生之歡,始知死之惡。

    …… …… …… …… …… …… …… …… …… …… ……

    混沌鍾內演三十六重輪回,時光漫漫,但在鍾外,卻不過是幾柱香的時間。那峨冠男子坐在白雲深處,悠然自得的彈著琴,琴聲清幽,如淙淙流水,綿綿源源不絕。一曲未完,那混沌鍾已然騰身而起,隱入虛空之中,朱丘仍是坐在原處,神色間頗有落寞之意。

    峨冠男子見狀,微微一笑,手揮五弦,隻見一座青銅巨鼎拔地而起,俄而佇立二人之間。峨冠男子笑道“你既然過了第一層,便進這禹王鼎中,一試手段吧!”

    說完,那鼎放佛若有吸力,未見朱丘有何動作,已經被吸入鼎中。那峨冠男子喃喃道“這文明之演,不知道這七歲孩童,會不會有些新意出來,我且也去一看吧。”說完,峨冠男子憑空消失,也是進了那銅鼎之內。

    朱丘進的鼎來,卻看那鼎的壁上,鐵鉤銀劃,浮光躍金,刻著數行大篆。朱丘仔細辨來,見那字句淩然透出一股皇者之氣。朱丘不由念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悠悠長音,自朱丘後麵傳來,是那峨冠男子到了。朱丘過了混沌鍾試煉,自然已經知曉了峨冠男子的身份,他並未回頭,口中卻是不客氣問道“紫微大帝不在外麵等著,怎麽也進到這試煉之物中來了?”

    原來那峨冠男子,竟是佛道兩門共尊的中天紫微北極太皇大帝!

    紫微帝徑自走到朱丘身旁,仰頭看著浮空中的古篆,半晌不語。忽而說道“不見這道門真義,已是三百七十三年了……你年不過七歲,竟能通過佛門輪回境的試煉,也算是天縱奇才,千年以來,也不過你一人而已。這第二層的試煉,本是以道門真義為用,以你的智慧才智,規設天地萬物,構建一道物界,一演生死存亡。你有三次機會,一旦物界繁衍過萬年,便算你通過。”

    朱丘聽完,隨口問道“倘若三次都不過,會是什麽結果?”

    “你便會被打入你自己的物界之中。當然,是最短的那個。”

    朱丘一笑,凝神細想。有了混沌鍾內的經曆,他對這天地法則、萬物演化規則,自然是已經非常熟悉。不過半響,朱丘便構建出了他創造的第一個天地。

    紫微帝看到朱丘規設完畢,強忍笑意,對朱丘說道“這種程度,最多不過五百年便會消亡,你可要仔細,這雖然是遊戲,可是性命攸關的。”

    原來這第一個物界,朱丘隻是簡單的設了人、鬼、妖、仙四個物種,一應法則,皆如現世。果然不過五百年,仙種過於強大,橫斷仙途,自去逍遙;鬼妖合力,將人種消盡,繼而鬼妖反目,相互屠戮而亡。文明自是失敗。

    第一個物界失敗之後,朱丘開始靜默沉思。紫微帝也不著急,自去彈琴飲茶,消磨時日。間或來鼎中一觀朱丘動靜。果見許久之後,朱丘才開始動手規設第二個物界。

    這次的物界,卻隻有三個物種神、人、妖,三者各具一地,神有神法,人有人規,妖有妖道,三者互相克製,各有長短。紫微帝來時,這個物界已經延續了五百年。看到這個三足鼎立般的世界,紫微帝微微點頭,說道“這次有些進步,不過要想過關,卻是遠遠不夠的。”果然,千年以後,三族經曆無數或長或短的戰爭,以為相互之間隻有和平共處的希望,便締結合約,各自繁衍去了。不料想,數百年後,神族有不世出之人才,更新神族,而人族和妖族卻因升平日久,已是醉生夢死,神族不過數十年,便屠滅兩族,獨占世界。

    第二個物界也消亡了。

    紫微帝轉身便要離去,卻見朱丘並不停頓,已然迅速設好了第三個。紫微帝大是驚訝,回頭看去,臉色大變。

    原來這第三個物界,朱丘消除神妖,隻留人之一族,外無強敵,內無仙鬼。破碎虛空為妄誕,長命百歲是笑談。隻不過憑著人之善惡而演化文明。紫微帝暗自歎惋,他本來極是看好朱丘,覺得此人年紀輕輕,竟能通過六道輪回,演化文明至千年,殊為難得。但是不曾想最後一次機會,他竟是如此胡鬧。以前不是沒有試煉者試過,但是一個物種,沒有製衡,百代輪回,便會繁衍失衡,將文明的能量消耗殆盡,枯竭而亡。

    紫微帝心裏默默惋惜,靜靜等著物界消亡的時刻到來。卻見已是過了數千年,這一道物界仍舊繼續繁衍,並不見爆棚的跡象。紫微帝細細看來,原來朱丘並不是真的消除神鬼的存在,他隻是將之虛化,存入人心。而人既有善惡,便有紛爭,既有紛爭,便有屠殺,既有屠殺,物界便不至失衡;且人非生而知之,前人所有智慧積累,並不遺傳,也不能以神識相映而得,隻有通過言傳身教,向後傳遞。如此,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一個沒有記憶的種族,即使沒有神鬼,也在自身百代間,不斷輪回。雖然繁衍過千年,智慧經驗也在不斷累積,但其根本所行,千年以降,卻是沒有絲毫不同。這樣一個常衍常新卻又永恒似一的文明,的確可以不斷的延續下去。

    紫微帝看看朱丘,雙眼已有欣賞之意。自試煉有始,試演文明者,雖然不多,也有千百餘人,其中不乏構思精巧別出機杼者,似這種大巧若拙的構建,卻是第一次看到。

    雖是演化已經過了數千年,朱丘仍是有些發呆的看著鼎內文明的演化。隨著時光流逝,更是越來越緊張,臉上的汗如同千萬道小溪,涓涓而下。果然,堪堪過了萬年的關口,這第三個物界,便莫名的消亡了。

    朱丘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看紫微帝。紫微帝也是吐出一口長氣,說道“不管如何,總算你通過這第二層的試煉。我們且出去說話吧。”說完,袍袖一揮,拉起朱丘,縱身出鼎。

    出得鼎來,見那山穀之中仍是鳥語花香,白雲繚繞,飛瀑流溪,淙淙而鳴。

    風景自是無殊,而斯人已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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