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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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公此來,是向我討要這月的書債嗎?”
朱方生坐在椅上,笑吟吟的問道。
張元濟坐在對麵椅中,看著眼前這個笑吟吟的十二歲少年,他來到這夏威夷,的的確確是為了見這朱方生一麵,但是,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下的見麵。
今日在島上的經曆,便如走馬燈似的在張元濟的眼前心頭輪轉清晨上島時的滿懷期待,聽到朱方生去做訟師時的驚疑不解,看到朱方生法庭陳詞的激昂慷慨,庭上眾人知曉敗訴後的瘋狂,在酒樓上遠觀族人們與殖民政府的激烈抗爭,一直到午後黃昏的鎮壓追捕。張元濟便覺得,這一天的經曆,委實像夢幻一般,竟比當日的變法維新,更加的如夢如幻。恍然若夢的同時,張元濟心裏更是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翻湧。
聽到朱方生此刻笑吟吟的問話,他不由心中一怒,多少人的性命已經因他的一句話而去,而他此刻竟然還笑得出來?可沒等這聲怒火出口,一抬頭看到朱方生左手纏的滿滿的紗布,心中又是一歎,滿胸的怒火像是被冰水一澆,熄了個幹幹淨淨。
“如今弄成這樣,你要如何收場?”沒等朱方生回答,張元濟又自顧自的說道“不如尋一條船,你便與我一起回上海吧,你精通西學,回去報效國家,也是大有所為的。”
不想朱方生聽得此言,竟是止不住大笑起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笑聲,對張元濟說道“筱公的心意,我朱丘心領了。但這故國,我現在是回不去的。筱公是個信人,我自不必相瞞,筱公可知,我這朱氏一姓,傳自何人嗎?”朱方生頓了一頓,便飄飄說道“我的先祖,便是大明朝兵敗身逃的建文帝朱公上允下炆!”說畢,又笑吟吟的看著張元濟,問道“不知筱公覺得,值此清朝風雨飄搖之際,我可回得了國嗎?”
張元濟覺得這一天兔起鶻落,本就是驚心無比,但比起現在聽到的這個消息來,竟然已算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了。
他震驚的一呆,突然霍的站起身來,拿手指著眼前的朱方生,口中斷斷續續,已經連不成一句話了“你、你、你……是、是……朱……明……朱……明……”
朱丘見到張元濟這般模樣,仰頭大笑,全然不似一個遭到通緝的罪人,也全然不似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我便是朱明餘孽。”朱丘接口說道,“筱公,可否坐下說話?且喝一口茶,這茶可是我在這島上好不容易栽種成活的,筱公是茶中大家,品一品這其中滋味如何?”
說話間,張元濟已經平複下來。一旦靜下心來,他不禁為剛才的行為赧然。
“倒讓朱公子見笑了。菊生空活了這四十年,修身養性的功夫,還是沒有到家。”
張元濟一聲長歎後,便端起桌上的茶盞,用茶蓋撥開浮葉,小小的噙了一口。
“茶不算好,苦味太重了。”張元濟放下茶盞,慢慢說道。
“筱公果然是大家,一語道破。不過我倒覺得,這般苦,才能品出一些滋味。” 朱丘說道“此刻故國飄搖,生民亂離,這般苦,方才喝的心安。”
張元濟聞言,便又品了一口,果然苦味滋生,有若人世。
兩人都是有過起落的人,此刻靜靜品著這茶,回想著自己這一路紅塵奔走,不由的沉寂下來。
過了一會兒,朱丘望著茶盞中載浮載沉的綠枝,慢慢的說起“我與伯蓀,算來如今也相識五年了。當年若不是他,我便早就橫死在南洋了。我們既然身入漢留一脈,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隻是想不到,這一天來的卻是這般的迅速,這般的突然。‘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工部這句詩,以前讀來,覺得隻不過沉鬱頓挫,此刻想起,卻是心痛無比。
筱公或許不知,這譯書之事,最早的源起,卻是和伯蓀的一個約。伯蓀任勇輕謀,當年便有意聯合各地山堂,舉義謀事,卻被我一力相阻。
當時我便對他說,這江山易改,舊製難移。我中華文明兩千年演化至今,其實已經沉屙難起,不流盡汙血,不渡入新生,始終不過是簡單的治亂更替罷了。若是隻有內亂,這般也就罷了,當年我洪武先祖,也是可作先例。但如今諸強相侵,哪一個不是與我平等之文明?有如此強敵窺伺在側,又哪裏有我們從容的收拾山河呢?
方今之策,首要之務,便是借鑒西學,啟迪民智,恰好那時碰到一位北美長老會的教士狄樂波,我們這才知道筱公原來早有此意,已經著手去做了。狄教士隨身帶了嚴又陵翻譯的《原富》,我讀後深有所感,這才開始有了翻譯百部西學經典的心思。
那時我便與伯蓀相約,百部書成之日,便是我漢留一脈,揚眉吐氣光複中華之時。不想,這漫漫長路,不到半途,伯蓀……”
朱丘長歎一聲,雙淚如河,卻是無法自已。
張元濟看著這個流淚的少年,這個故國難回的少年,這個異國通緝的少年,覺得那一滴滴的淚,是如此的讓人疼惜。他才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啊!縱使驚才絕豔,縱使皇室後裔,可依然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不如尋一條船,去東洋吧。”張元濟勸慰道,“那裏究竟是我們東方人的地方,而且這些年也有不少反清複明的會黨在,你在那裏,或許要更平安一些。”
朱丘卻嘿嘿一笑,說道“不瞞筱公,那東洋的會黨首領,喚做孫文的那個,入洪門時還是我做的接引。他的秉性,我深知的很,反清複明,不過話一句耳。東洋的那些人,大事未成,便相互爭吵不休,筱公是讀遍史書的,不覺得那正是南明舊事的重演嗎?這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終歸是成不了什麽氣候的。”說到這裏,朱丘話鋒一轉,接著問道“筱公可是覺得,我在這夏威夷,已經山窮水盡了嗎?”
張元濟覺得朱丘問的有些傻,這夏威夷群島上,橫行的到處是美利堅士兵,這問題還有問的必要嗎?但不等他回答,朱丘卻又說道“我自五年前到的夏威夷,便知道有這一天。五年來,我整肅洪門,培養死士,暗結盟友,無時無刻不在為今日做準備。實不瞞筱公,這一天,我等待的太久了。筱公覺得我已經山窮水盡了,但是,我眼裏卻是柳暗花明,這夏威夷轉瞬便將易手,便將是我洪門在海外的根據之所。”
張元濟搖搖頭,仍是不信。隻是勸道“你身處他鄉,或許並不知道,你譯的這些書,這五年來在國內有好大的名聲,如今士子之間流傳著一句戲語為學不治方生譯,讀盡詩書也枉然。古語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朱明後裔,又有如此才氣,何必非要弄險,去想這種白日之夢。沒地浪費了你的才氣。”
朱丘回道“筱公並不知我這五年來究竟作何準備,此時不信,也是情理之中。不過,筱公是學識淵博之人,可否知道我漢留一脈的淵源?”
“方生這是考我了。”張元濟不過略一思索,便答道“漢留一脈,乃是明清交際之時,朱明遺臣誌士所創,有名者五人,分別為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傅青主、殷洪盛,這便是漢留五祖了。這五人擔心異族當權,如同蒙元一般,讓中華亡了文化根源,故創設漢留,為的便是存亡續斷,保留我中華五千年的文明。隻是二百多年演化至今,早就失了其中的真義,不過是江湖中的一個閑散組織罷了。”
“筱公說的不錯。我剛到夏威夷時,遇到的便是這種狀況。”朱丘輕輕說道“那時,你要說,這五年後,我能翻雲覆雨,讓這夏威夷頃刻易手,我也不信。
洪門自漢留衍生而出,卻失了漢留的本意,一味的隻知道好勇鬥狠,去跟那清廷血拚。自洪門總堂舵主陳近南死後,洪門群龍無首,幫紀散亂,良莠不齊,更是難成大器。但是好在,數十年前,我朱氏先祖與洪門陳氏在夏威夷重整了洪門,暗地裏重建了洪門總舵。自那以後,洪門陳氏便一直守在這夏威夷島上,教書育人,等待著機會。筱公清晨所見的思明兄,便是洪門陳氏的後裔了。
我來島之後,一麵翻譯西學,教育門人;一麵便是以軍旅之法訓練洪門中人,如今已經略有小成。但是究竟時日太少,力量還是遠遠不足,不過,要奪的這夏威夷島,卻並不是一件難事。筱公來的不巧,但也算來的巧,這風雲變幻,還要請筱公做一個見證。這也算是我,獻給伯蓀的一份祭奠吧。”
“你們究竟打算怎麽做?”張元濟見朱丘如此說,知道他心意已決,再難勸動。
朱丘笑著反問道“筱公說的如何做,指的是這夏威夷島,還是千裏之外的故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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