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終章【~魔王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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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
    我一大早就來到密德海斯西南方的山丘,將手中的萬雷劍刺在這座山丘視野最好的位置上。如今這把劍的所有人是我,除非辛或雷伊,不然就沒有人能夠拔起吧。
    「格雷哈姆在持續毀滅著。」
    我朝著父親遺物的萬雷劍說:
    「他會在我的根源深處,甚至連那個虛無都化為烏有、真正成為『無』為止,一直品嚐無限的毀滅吧。」
    他的虛無如今也仍在我的根源深處,不斷反覆著毀滅。
    「就算此身總有一天會毀滅,我也不會放過那家夥的虛無。父親啊,我會以你繼承予我,以及母親賭上性命生下的這個波魯迪戈烏多的根源,將那個愚者囚禁在地獄的深淵之中。」
    這世上沒有永遠,早晚就連虛無都會毀滅消失吧。倘若這麽想是錯的,他能維持住永遠的「無」,我的毀滅也一樣會永劫無盡。他那沉入我根源深淵裏的虛無,最終將會持續著永遠的毀滅。
    「我在艾迪特赫貝的地牢裏發現夏布斯皇帝了。」
    我麵對亡父繼續說:
    「波米拉斯大概覺得皇帝有利用價值,所以讓他活下來的樣子。盡管還沒有正式決定,殷茲艾爾帝國也預計會加入勇議會。亞傑希翁將會經由希望和平的有誌之士們的努力,邁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世界又離和平更近一步。
    「密德海斯很安穩。」
    刺在山丘上的萬雷劍能從這座墓碑一覽密德海斯的景象。
    「與兩千年前完完全全不同,那座城市現在洋溢著笑容。」
    時代終於抵達不用害怕戰爭的現在。在父親不斷重複著毀滅的盡頭、迷惘苦惱地戰鬥的盡頭,有大家的笑容。
    「以數不盡的屍體作為基石。」
    活在如今這個時代的人恐怕難以想像吧。不過,這樣就好。
    「我不會再度忘記。」
    我回顧以創星艾裏亞魯看到的過去。
    「沒有在曆史上留名,為了未來而戰的尊貴騎士們的英姿。盡管遭到戰火擺布,受到應該守護的人們厭惡,也依舊貫徹自我的高貴背影。」
    我說不定就是追逐他們的身影走到現在。
    「那和平的意誌,就由我來繼承吧。」
    為了不讓悲劇重現。
    「亡靈已經毀滅了。」
    我在父親第十七次來訪時說過──我要毀滅亡靈,改變這個荒亂的世界。
    換言之,我要建立不需要幻名騎士團的時代。我大概隱約察覺到了吧,所以對於一直扮演著亡靈的父親,我想要看他真實的麵貌。我應該相信自己能夠做到,認為我沒有事情辦不到。然而就結果來說,我這句話讓父親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他當時為了打倒格雷哈姆,來尋求我的協助嗎?」
    既然如此,倘若我當時說出不同的話語,說不定就能擁有兩人一起在這裏並肩眺望城市的未來。這些想再多也沒用。說不定會這樣,也說不定不會這樣。
    不管怎麽說,那都是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結束的事,不需要迷惘。要是我不看向前方,父親會無法瞑目。
    「向我偉大的父親,由衷地獻上感謝。」
    我閉眼獻上默禱。請安息吧──這句話卡在喉嚨裏,怎麽樣都說不出口。我或許想長時間地、盡可能地讓這一刻延續下去。暖風溫柔拂過臉頰的平靜早晨,在鴉雀無聲的寂靜之中,我對父親的感謝無止境地滿溢而出。
    我忽然想起米夏的話。不需要著急,現在就算像這樣沉浸在感傷中也沒關係吧。這樣比較有和平的樣子,也能讓父親安心。
    盡管我側耳傾聽微微響起的風聲,還是追憶著創星讓我看見的些許與父親的回憶。乘著風,我聽見各式各樣和平的聲音。澈底安心下來的平穩鼾聲、蹦蹦跳跳的腳步聲,以及情不自禁的歡笑聲。這一切全是無名騎士們所追求的事物。
    然後──
    「哼!」
    傳來十分特意的粗獷喊聲。
    「喝!」
    猛力揮下的劍劈開空氣。
    「看·招·啊啊啊啊啊啊!」
    吵鬧地發出主張的那些喊聲,到底讓我默禱不下去地看了過去。
    爸爸盡管在揮劍,還是不時偷看著我的樣子。
    「……你一大早在做什麽啊?」
    「哎呀,阿諾斯。你在這啊?」
    爸爸把劍刺在地上,擺出裝模作樣的姿勢。
    「還真巧呢。」
    他應該很清楚我在這裏吧。
    「不瞞你說,其實一大早到這裏來揮劍,是爸爸的每日訓練喔。為了砥礪鍛造好的劍的靈魂!」
    爸爸再度拔劍揮下。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每日訓練?」
    「當然是──」
    長劍發出「咻咻」的破空聲劈開空氣。
    「──從今天開始!」
    這不叫每日訓練。
    「如何,要像平時那樣來打一場嗎?嗯?」
    「像平時那樣?」
    我朝爸爸走去。
    「就是兩人一起砥礪劍的心靈啊。」
    唔嗯,是中二病遊戲啊?要說像平時那樣,也不過就是最近陪他玩過一次。
    「好啦。」
    爸爸把劍強行塞到我手中,然後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向倒在山丘地上的竹籃。
    「啊啊啊,嗯──啊啊啊──……那個啊……」
    爸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這麽說來,阿諾斯。自從你回來之後,就很那個呢。」
    爸爸一麵翻找竹籃裏的劍一麵說。
    「那個是?」
    「沒有啦,這該怎麽說好呢。瞧,你很沒精神吧?」
    我知道自己忍不住板起臉來。
    「我看起來很沒精神嗎?」
    「沒有啦,唉,怎麽了?如果是錯覺,那就沒事了!不對,唉,就算不是錯覺,隻要你說自己沒問題,那就沒關係。畢竟男人嘛,總會有一兩道不得不跨越的障礙嘛。」
    爸爸選好劍,轉過身來。
    「不是我在自誇,爸爸的障礙可是多到都把我埋起來了。」
    我想像在障礙堆裏動彈不得的爸爸,這確實無法自誇。
    「那些障礙怎麽了嗎?」
    爸爸「嗬」的一聲露出冷酷的輕笑。
    「到現在都還埋著。」
    完全沒有跨越。
    「人生就是這麽回事啊。唉,不過阿諾斯和爸爸不同,因為你很優秀呢。就算被障礙埋起來,你也會將障礙統統打破吧。」
    「是啊。」
    我一這麽說,爸爸就笑了。
    「爸爸,你是為了和我說這個才起得這麽早嗎?」
    「我說過了吧?是碰巧啦。」
    真受不了。爸爸的耍帥還真是讓人傷腦筋。盡管很傷腦筋……不可思議地,心情感覺比方才好多了。
    「謝謝。」
    「……突、突然間怎麽啦?我、我就隻是說、說了理所當然的事,並不是什麽值得道謝的事啦。」
    說是這麽說,爸爸還是非常害臊。
    「好啦。」
    「是啊。」
    回去吧──我正要轉身,爸爸就說:
    「來打一場吧!」
    「……要打嗎?」
    「當然要打啦。」
    爸爸的眼神很認真。唔嗯,算了,就陪他來一場吧。陪陪擔心自己跑來的爸爸玩一場,也是一種樂趣。
    「那我就認真上嘍。」
    我當然不可能真的認真上。
    「正合我意。」
    爸爸咧嘴笑起。我們互相拉開距離,把劍舉起。
    「我雖然與你無冤無仇,但請你為了和平去死吧。」
    爸爸把劍拿在右手上,以左手握住刺在山丘上的萬雷劍。
    「我的劍不隻一把!」
    即使猛然使勁,那把魔劍也理所當然地文風不動。還好我是所有者,假如不是,他現在已經被紫電轟成灰燼了吧。
    「……呣、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爸爸一拋開手上的劍,就打算用雙手把萬雷劍拔出來。
    「……呣……拔不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才怪,這是我的架勢。」
    爸爸繼續握著刺在地上的萬雷劍,強行裝作是架勢的樣子。
    「很在意我是何人嗎?在意我滅殺之劍王的名字!」
    盡管如此,爸爸還是強行演下去。依舊強烈表現出要我問他名字的模樣。
    哎呀哎呀,真拿他沒辦法。
    「你是何人?」
    我邊說邊慢慢朝爸爸走去。
    「嗬!」
    爸爸抓到機會笑了笑。一副「就隻是個無名小卒」嗎?
    不對,那個表情──完全就是要說出讓我出乎意料話語的表情。
    是其他模式嗎?他大概打算中途為止都用同樣的台詞進攻,再突然做出變化,讓我猜不到會怎麽做吧。可是,我已經習慣爸爸的中二病了。不論他有多少種類的台詞,不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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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多麽離奇的事情,我都不會再動搖了。
    「亡靈不需要名字!」
    在這一瞬間,爸爸的聲音與兩千年前的父親重疊了。這是很常見的台詞,所以應該是偶然吧。爸爸的中二病也很讓人傷腦筋啊──這麽想的我繼續走著。
    「即將毀滅的你,就將這個名字牢記在心吧。」
    感覺時間流逝得非常緩慢。
    「我乃幻名騎士團團長(伊希斯)──」
    這種事怎麽……我就隻是傾聽著爸爸的話語。仔細想想,我在創星的過去裏,沒能聽到接下來的台詞。
    「──滅殺劍王蓋鐵萊布特!」
    伴隨著爸爸說出口的台詞,萬雷劍就像在說它回到本來的所有者手中一樣,從地麵上被猛然拔起。
    「看招──────────!」
    從攻擊距離外狠狠劈下的劍。我不以為意地往前走去,萬雷劍就發出「咚」的聲響直擊我的頭。
    「嗚啊啊啊啊啊啊……阿、阿……阿諾斯──……!」
    爸爸驚慌失措地慘叫起來。
    「抱、抱歉!爸爸目測失誤……!沒事吧……等等,完全沒流血……你還真硬耶……」
    格雷哈姆說他死絕了。他說我的父親──賽裏斯·波魯迪戈烏多死絕了。
    也就是被潔隆一族奪走頭的人不是毀滅,而是死亡吧。在被奪走力量,「複活」與「轉生」都無法使用時,留在頭上的根源會獲得解放。那個根源與被留在切離的身體上的微弱意識、稀薄的根源再度會合,然後就這樣升天消失了吧。假如無法複活也無法轉生,死就和毀滅沒有兩樣,而這就叫做死絕。
    盡管如此,以前亞露卡娜曾經說過:根源會進行輪回。外形會改變,力量會改變,記憶會喪失。就算是這樣,父親也依舊在這裏。一直陪在我身旁。
    「……阿諾斯?沒、沒事吧?會、會痛嗎?」
    一滴眼淚從我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我想起了父親的事。」
    我的話讓爸爸立刻一臉認真地傾聽。
    「兩千年前,我的父親賽裏斯·波魯迪戈烏多隱藏深刻的愛意,一味地嚴厲待我。為了和平,為了我的未來,有如修羅般不停奮戰的父親在臨終前回顧人生哀歎起來。」
    爸爸一麵點頭,一麵溫柔注視著突然述說起來的我。
    「他說自己是個光隻會對兒子嚴厲,沒有愛意的愚蠢父親。」
    他究竟是多麽懊悔啊。
    「怎麽能讓他說出這種話來。父親的那個背影,比任何話語都還要雄辯地向我述說著愛意。」
    聲音在顫抖。
    「他是我的榮耀。」
    緊握著拳頭。
    「說著『沒能實現和平』而死去的父親,他的懊悔讓我哀憐不已。」
    語罷,爸爸把手放到我頭上來。他一麵搭著我的肩膀,一麵用力抱住我。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呢,阿諾斯的父親。」
    爸爸這麽說著,露出平時看來會讓人難以置信的成熟表情。
    「爸爸我呢,覺得阿諾斯的父親,最後大概並不是在哀歎自己的人生。」
    我一用眼神詢問,爸爸就回答:
    「爸爸現在因為有阿諾斯,所以隱約能夠理解喔。爸爸我在死的時候,才不會去想自己的事。」
    「……那會想什麽事?」
    「當然是你的事啦。我想你的父親是想到你無法再獲得父愛,所以才會哀歎起來喔。他是哀歎今後的時代,你會沒辦法過著和平的生活。」
    爸爸的話語倏地滲入心扉。
    「……是這樣嗎?」
    「大概……」
    這麽說之後,爸爸就連忙改口說:
    「不對,是絕對,絕對是這樣!所以全看你要怎麽做了。」
    爸爸一反常態地認真說。
    「那麽為了不讓父親哀歎,我必須好好地活下去呢。」
    「沒錯!還有就是那個啦,那個!你父親所哀歎那些沒辦法做到的事,爸爸我會代替他幫阿諾斯全部做到。像是說蠢話、談論人生,還有玩中二病遊戲等等!」
    為了讓我打起精神來,爸爸就像平時一樣稍微搞笑。
    「這樣一來,你在天國的父親也能稍微安心了吧。」
    「咯……」
    我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
    「咯哈哈!」
    「很、很怪嗎?你如果笑得這麽過分,會那個喔。爸爸又會被人生的障礙埋起來喔!」
    「爸爸,蠢話也要適可而止啊。居然說我那活得像修羅般的嚴厲父親會想和爸爸一樣,做些老是被障礙埋起來的事?」
    說完,爸爸就像在說悄悄話一樣地說:
    「爸爸知道喔。你的父親肯定也板著有如修羅的表情,被人生的障礙埋在底下。」
    「咯哈哈哈!」
    這也太蠢了。真的是,怎麽可能會有這麽蠢的事啊?要是那個活得比誰都還要嚴厲的父親想要成為這樣的爸爸,就沒有比這還要可笑、還要和平的事了。
    「就快到媽媽弄好早餐的時候了吧。」
    「哦,對耶。今天肯定從早餐就開始吃焗烤蘑菇喔。」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阿諾斯很沒精神啊。」
    媽媽也看出來了啊……真是敵不過她呢。
    「很好,那就回家吧!」
    爸爸繼續搭著我的肩膀走在山丘上。
    「搭著肩膀嗎?」
    「偶爾來一下沒關係吧?爸爸一直都很想像這樣搭著兒子的肩膀走路啊。」
    哎呀哎呀,真是拿爸爸沒辦法。
    「隻能偶爾喔。」
    爸爸笑了笑。
    「啊,話說回來,這把劍要怎麽辦?就這樣帶走不太好吧?」
    爸爸看著手上的萬雷劍。
    「那是父親的遺物,爸爸就幫我保管吧。」
    「可以嗎?這麽重要的東西?」
    「父親也這樣希望。」
    「這樣啊。這樣啊──」
    爸爸開心地說:
    「那就放我這兒啦。」
    爸爸用搭著我肩膀的手胡亂搔著我的頭發。盡管他的動作有點粗魯,還是讓我感到非常溫柔。
    「你長大了呢,阿諾斯。」
    爸爸彷佛兩千年前的父親一般說道。他肯定隻是想要這麽說吧。
    「還不到爸爸的程度。」
    「哈哈!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爸爸打從心底開心笑著。我們沒有施展魔法,就這樣搭著肩膀慢慢走下山丘。同時確信:這段平穩、愚蠢且可愛的時光,今後也會一直繼續下去。
    在笑聲回蕩之中,我忽然想起那個小小的創造神。祂曾說這個世界一點也不溫柔。下次要是見到祂,我一定要這麽對祂說:
    禰所創造的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充滿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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