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十六話 船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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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發當日,貓貓揹著一大包行囊上了馬車。
    (好像教人感慨良深,又好像稀鬆平常。)
    神色如常的燕燕與有點鬧別扭的姚兒為她送行。貓貓雖感到有些寂寞,但她相信自己不用多久就能回來了。
    醫療器具一應物品都另外備妥裝好了。其他所需物品也都有人幫她運送,因此手邊隻有替換的衣物,以及姚兒她們替她做的抄本。貓貓屬於不會暈車的體質,打算在閑暇時看書消磨時光。
    (隻聽說有四名醫官會去……)
    結果到最後,還是沒人肯告訴她有誰會去。讓她不禁瞎猜會不會是有事必須隱瞞。
    隻是一坐上馬車,她就知道其中一人是誰了——
    「哦——那就是我們要搭的船嗎?」
    天祐從馬車探頭往外望。由於到頭來隻有他毛遂自薦,其實貓貓也早就猜到了。
    (竟然讓這麽個新人上場——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
    雖然沒被算進醫官人數,總之貓貓也被選上了。四名醫官加上一名醫佐。劉醫官說過人手不夠,所以這應該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貓貓終究隻是醫佐,這點必須銘記在心,同時也不能忘了正事。
    由於皇弟壬氏與怪人軍師都要來,此番旅程的規模比前次更大,眼前並排著三艘大帆船。之前隻聽說將取道海路,但它們是貓貓看過最氣派的船。每艘船各有四、五根桅杆,還看得見大炮。從形狀來看,應是大幅采用了西方技術,但又用莫名鮮豔的紅、綠與金黃色彩強調茘船的特征。
    雖不知船內有多大,但粗估應該能容納數百人。擠擠的話搞不好可容納千人。
    「會比陸路快嗎?」
    貓貓不由得說了出口。從距離而論自然是海路繞遠路。但長處在於隻要順著海流就能日夜兼程。
    前次自西都歸返時也是坐船,不過這次走的不是河川而是海洋。
    「八成是因為行囊多吧。王公貴人又得逗留很長一段日子,更何況伴手禮也多。」
    忽然間聽見了某人低沉陽剛的聲音,原來是一位上級醫官。此人蓄著胡須,臉孔帶著一絲野性味道。醫官理應屬於內務,此人的皮膚卻像是被太陽曬成了淺黑。從較淡的發色來看,說不定是與異國人的混血。
    貓貓記憶中有這個人,但不是配屬在同一個尚藥局,所以記不得名字。
    正是被選中的四名醫官之一。
    「……原來是這樣啊。」
    平常可以隨便敷衍過去,但今後得記住名字才行。晚點得去查一下了。
    「此次旅途當中,基本上是我來發令調度,多指教了。」
    貓貓覺得這人屬於很不拘小節的性情。照劉醫官的作風,會選上此人一定是考慮到了心性問題而不隻是技術。從整體氣質來看,說不定是西都出身。
    「另外兩個醫官已經在船上了。我搭最前麵那艘船,天祐是最後麵那艘,咪咪是中間。中間那艘船還會再多一名上級醫官。」
    「……」
    是否該跟他說叫錯名字了?可是貓貓也不記得人家的名字,似乎沒資格糾正別人。
    「那個,小女子有一問。」
    「什麽問題?」
    「小女子搭的那艘船上還坐著哪些人?」
    貓貓臉孔抽搐,氣勢洶洶地說了。
    「中間的船坐的是身分最高貴的大人,就是年輕的那個。看船身那麽豪華想像不到嗎?」
    中間的船最大,也最精致漂亮。
    「年輕的那個……」
    她應該為此鬆一口氣嗎?換言之似乎是壬氏,而非怪人軍師。
    (雖然早就猜出來了。)
    但這樣的話,問題就在於是哪位醫官跟他們一起。假如壬氏隻把貓貓叫去,會引來奇怪的疑心。
    「至於漢太尉那邊,聽羅門兄所說,在跟著船隻搖晃時會比較安分,隻須給些止暈藥與補給營養的果子露就行了。」
    「是這樣啊。」
    竟然會暈船,看來體質跟羅半幾乎一樣。原來不隻會酒醉,也會暈船。
    「聽人家介紹過船上了沒?」
    「聽了。說是船上有設藥房,必需的用具都準備在那兒了。又說基本上也是在藥房裏睡眠起居。」
    「沒錯。不過咪咪妳想在侍女們的房裏睡覺也行。」
    「還是讓小女子睡藥房吧。」
    既然壬氏來了,侍女應該也帶上了——
    (不曉得水蓮有沒有跟來?)
    水蓮是初入老境的婦女,長途旅行想必難熬。若不是她,貓貓隻想得到馬閃的姐姐麻美。
    (好像有聽說她有孩子,又好像沒聽說。)
    若是做母親的,就很難拋下孩子長途旅行。貓貓東猜西揣,又覺得沒差,反正一定有其他侍女。她想人選一定是細心挑選的,不過最好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其他細節就問另一名上級醫官吧。」
    (不是,跟我說是誰啊。)
    怪人軍師的情報都公開了,為何醫官卻得保密?貓貓感到很不可思議。
    「咦——前輩你也來啦?」
    天祐一邊上船,一邊叫道。
    「怎麽,不滿意嗎?」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日前頻頻找碴的中級醫官。看起來像個模範生,但這好像反而帶來了壞處。當然,貓貓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不是他。)
    貓貓上船想看看另一人是誰。
    在船上,船員正在忙碌地幹活。
    (那就是王公貴人的房間嗎?)
    甲板上立著一棟豪華的房舍。看起來通風良好,且裝飾精美。若是隻看那一塊,跟皇族的離宮沒多大差別。
    (雖然看起來最舒適,但也最容易遇襲。)
    貓貓步下階梯,來到船艙內部。潮濕的空氣黏在肌膚上。可能是為了讓室內通風,底下沒用牆壁隔開,隻做了點形式上的隔間。
    (官員們大概得在這兒擠大通鋪吧。)
    飯也是一起吃。船夫是另外雇用的,官員們到時候會閑著沒事做。在沒事可作娛樂的船上,可能會更盛行下棋了。
    船身也設置了炮塔,可作為戰艦使用。
    用牆壁清楚區分開來的幾處想是侍女或其他高官的房間了。從男女比例來想,男子遠多於女子。看得出來是不願讓男女擠大通鋪,以免有人起歪念頭。
    (好像越來越好玩了。)
    雖然知道今後每天都得待在這兒待到膩,但忍不住想四處探索乃是人之常情。牆上各處掛著粗繩或木製浮具。
    船采用三段構造,再加上王公貴人的房間似乎就成了四段構造。
    再往下一層也幾乎是同樣構造,不過有藥房與廚房。藥房最後再逛,她先檢查廚房。裏麵放了好幾個水桶,還有爐灶,精心設計得能讓黑煙往外散出。
    (在船上用火很可怕耶。)
    雖然周圍用的是不易燃燒的材料,但還是得謹慎點。
    廚房考慮到乘船人數的話算是非常小,大概幾乎都是用來煮王公貴人的膳食就結束了。
    像貓貓這種下人能吃到溫溫的湯就算不錯了。
    吃了該吃的東西,該出來的就會出來。
    貓貓好奇茅廁設置在哪兒,發現船頭圍起了一塊地方。大概是在那邊方便,就會噗通一聲直接掉進海裏吧。可千萬別讓自己掉下去了。
    最下麵一層放著各類物品。有炮彈、水、糧食以及像是要帶去西都的伴手禮。她發現甘薯也混進了其中,差點沒覺得傻眼。想也知道是誰推銷的。
    (保存得了嗎?)
    貓貓探頭往木箱裏偷看。薯芋埋在稻殼裏,算是當成除濕對策。
    大致上都繞過看過了,貓貓進入藥房。這兒做了牢固的牆壁,有人生病時可以做隔離。開門一看,一個輪廓柔和的人坐在椅子上。
    「……」
    她一瞬間還以為是阿爹羅門——
    「哎喲,小姑娘。」
    隻聽見一個輕鬆自在的熟悉嗓音。本來應該待在後宮的人物就坐在那兒。正是庸醫。
    「……是醫官大人嗎?」
    之所以句子後頭加了問號,是因為庸醫的正字商標八字胡不見了。光溜溜的,真的隻能說光溜溜的。
    「哇!別盯著瞧嘛,多害羞啊。」
    庸醫羞紅著臉噘起嘴巴。做出的反應跟瀏海剪太短的年輕姑娘如出一轍。
    「您是怎麽了?竟然把自豪的胡須剃了。」
    「嗚嗚,人家叫我剃的。說宦官長胡子怎麽說都很奇怪。」
    「哎,是很奇怪沒錯。」
    宦官由於切除了男子的象征,會失去男人的身體特征。胡子與體毛都會變少,但當然也有例外。據說有些人身上仍會保留部分的男子象征。
    庸醫雖是宦官卻仍然會長胡子,他似乎引以為傲,常常摸他那寒酸的胡須。
    「但話說回來,醫官大人您怎麽會來?」
    「因為後宮目前沒有娘娘需要留心照顧嘛。上級娘娘也就梨花妃了,他們說那樣的話有羅門兄就夠了。雖然聽說好像有新妃要來,結果又說不來了。」
    小說
    是指玉葉後的侄女嗎?看來果然是沒有要入宮。
    (啊——絕對是左遷啦。)
    劉醫官真是夠精明。
    既然說前往西都的醫官太少,於是就準備了壬氏請求的人數。找了一個可靠的上級醫官,最起碼還得再找一個上級醫官才不顯得難看。
    既然如此就用上了擁有上級醫官頭銜的庸醫,算是做個形式。
    然後讓貓貓苦學死記醫官知識,或許也是考慮到她跟庸醫特別處得來。或者是恰恰相反,因為貓貓要來才帶上了庸醫。
    「嗬嗬嗬,我這還是頭一回乘船旅行,心裏噗噗跳個不停呢。雖然不知道之後會怎麽樣,但跟小姑娘在一起的話一定很開心。」
    庸醫的厲害之處,大概就在於這種性情吧。
    還有,貓貓總覺得他別的沒有,就隻有運氣好到似乎事事都能化險為夷。也許是被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喜歡上了。
    「那就馬上來喝個茶吧。得去燒水才行。」
    「擅自使用爐灶可能會挨罵的。」
    「是喔?那就用火盆……」
    「在這兒燒炭恐怕會窒息。」
    船艙空氣不流通,會發生不完全燃燒現象。有窗戶但是很小,房間本身就很昏暗。
    庸醫的眉毛下垂了。
    「莫非乘船旅行其實有諸多不便?」
    「這是自然。」
    庸醫大失所望,整個人撲到與地板釘死的床上,把臉埋進去。
    「嗯——床也好硬喔。」
    「這沒法子,請您將就點吧。不用跟大夥兒擠大通鋪就算不錯了。啊,我把東西放在這個櫃子上喔。」
    貓貓把替換衣物放進櫃子裏,然後翻開姚兒送她的書。她占據了窗外光線正好射進來的位置,把床當成椅子坐下。
    「啊——小姑娘妳要看書啊?」
    「好像還要一會兒才會出發。到時候應該會有人來叫人吧?」
    「唔……」
    庸醫遺憾地鼓起了腮幫子,悄悄拿出攜帶式的棋盤。
    「無所謂,我也可以解殘局。」
    不用說也知道,拿出的書是怪人軍師的圍棋書。
    船結束了類似出航典禮的儀式,就出港了。王公貴人……主要是壬氏做了某種祭祀的主祭,但貓貓隻是漫不經心地望著。怪人軍師偶爾會在一旁東張西望,於是貓貓中途就下樓躲進船艙裏了。
    船旅雖很難說舒適愜意,但比原先想像的好多了。至少遠比前次順河而下的時候來得好。
    (聽人家說,古時候好像還得啃長蟲的麵包。)
    說是為此會在旁邊放生魚,等引來蟲類之後再吃。
    貓貓雖然敢吃蝗蟲與蛇,但可不樂於去吃長蟲的麵包。
    (哎,反正也不是那麽漫長的旅程。)
    對貓貓來說是很漫長,但並不是要在船上度過幾個月的時光。頂多也就半個月,途中好像還會停靠幾個港口。船旅的第一餐是肉粽、魚湯與柑子。大概因為是第一天,所以飯菜比較豐盛吧。
    「竟然還有水果可吃,真教人高興呢。」
    庸醫笑容滿麵,剝皮吃柑子。
    貓貓早就吃完了,正在用齒木(牙刷)刷牙。
    貓貓大略可以猜出提供柑子的理由。
    「據說乘船旅行容易缺乏蔬菜。」
    「也是喔,畢竟不耐擺嘛。」
    「會造成營養不均衡,容易生病。」
    「嗯嗯,得吃得均衡點才行呢。」
    不知道庸醫到底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不過話說回來,咱們這兒好閑喔。都沒有病患上門來。」
    (呃,在後宮的時候不也一直是這樣?)
    貓貓一麵在心中反駁,一麵漱口之後從窗戶吐掉。也許人家會罵她粗俗,但外頭就是大海,這樣做最快。
    「沒人受傷生病自然是最好的了。」
    貓貓悄悄望向藥房的櫃子。以船上來說備藥挺豐富的,多為用來醫治基本病症的藥草,以及治療船上特有疾病的藥。再來就是外科處置一類的外用藥。
    貓貓盯著庸醫瞧。
    「小女子可否問個問題?」
    她對此事一直很好奇。
    「醫官大人以前似乎怕見到屍體,那您是如何通過考試的?」
    「考試?嗯,我可是有通過醫官考試的喔。」
    庸醫鼻子哼了一聲,拍拍胸脯。
    貓貓冷眼盯著他。
    「呃……您是說筆試嗎?」
    「哎,是啊。說是後宮缺個醫官,就從宦官裏挑人去接受了醫官考試。其中隻有我考中。」
    庸醫更加得意起來。據說成為宦官的人,常常是當不成文官或武官,放棄了才會走這條路。又聽說其中也有很多是遭到夷狄去勢的奴隸。坦白講,貓貓明白其他宦官為何考不中。隻因許多人本身就不算聰明。
    醫官不會不惜成為宦官也要在後宮效力。所以上頭才會想從宦官裏選醫官,誰知期望卻落空了。
    「之後的實技考試呢?」
    「咦,實技?嗯——好像有考過什麽又好像沒有……對了,人家有叫我支解一隻雞。」
    「然後呢?」
    「當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把雞勒死,結果牠往我額頭一撞把我打昏了。」
    「……」
    奇怪了,很容易就能想像那情形。
    「人家也叫我去支解一頭豬,可是那豬用一雙大眼睛望著我,我實在下不了手。」
    不用說也知道。
    太容易想像了反而覺得可怕。
    「……是這樣啊。」
    大概是差不多到了這時候,長官們就斷了讓庸醫成為真正醫官的念頭了吧。可是為了在後宮給嬪妃看診,不得已才給了一個有名無實的官職。
    「後來就沒有宦官成為醫官了嗎?」
    她本以為多舉辦幾次考試,應該會有更像話的人成為醫官……
    「這是因為啊,皇太後不是蓋了個聚集後宮宮女的樓房嗎?」
    「是有這回事呢。」
    先皇的妾室都聚集在該處。據說蓋那棟樓房是為了保護那些無法離開後宮的女子,沒想到卻遭到利用,成了子字一族叛亂的幫凶。
    「醫官告缺的期間,那兒就多出了病坊的功能。我一進尚藥局就被她們當成眼中釘,極力反對從宦官裏頭選出新醫官……」
    「啊——」
    貓貓聽出來了。病坊裏的那些宮女,比莫名其妙的庸醫更具有醫者的知識。
    「她們抗議說不需要新的後宮醫官,結果再從宦官裏選醫官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於是庸醫就成了唯一一個後宮醫官。
    (這人完全是靠運氣活著的。)
    她不禁心想,下次也許可以讓他抽個彩票看看。
    「記得是深綠大姑娘吧,整件事就是她起的頭……」
    庸醫目光飄遠。
    記得深綠是宮女聚集的病坊裏的一名中年女子。聽說她與子字一族的子翠等人勾結,幫助她們溜出後宮。甚至還聽聞她在受到審問時試圖自盡,後來的消息就沒聽說了。
    (反正無論死了沒有,都不能免於處死。)
    大概是上頭認為沒必要告訴貓貓吧。
    庸醫也刷完了牙,就開始準備診療器具。
    「好了,每日一回的出診時候到了。按照規定吃過飯之後就得去。」
    至於對象,自然是王公貴人了。
    「呀——好久沒見到壬總管……呃不,是月君,害我好緊張喔。」
    貓貓好久沒從別人口裏聽到「壬總管」這個稱呼了。他變成……說錯,變回月君已經過了一年以上。
    「是呀。」
    隻是作為宦官接觸的時候,庸醫一樣是滿臉通紅就是。
    (嗯——)
    總之貓貓按照規定得一起跟去,但總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壬氏的房間內部,其豪華程度不是其他船艙所能比擬。
    (通風良好,房間也夠寬敞。而且光線明亮。)
    當然,前提是以船上房間來說。貓貓看看人家讓她進去的房間,心想住在這般氣派的地方一定很舒適。
    「來,這邊請。」
    她聽見沉穩的女子嗓音。
    (船旅對她這年紀的人來說應該很辛苦啊。)
    可是,大概是沒其他人選了吧。正是初入老境的侍女水蓮。
    水蓮神情自若地讓庸醫入室,但目光一與貓貓對上,嘴角瞬間揚了一揚。
    (嬤嬤辛苦了。)
    另外還有兩名侍女。
    她們僅看了庸醫一眼,隨即眼睛轉來打量貓貓。
    (果然是精挑細選的人選。)
    感覺隻是觀望情形,想掌握現況。她們沒有立刻暴露出敵意,贏得了貓貓的極大好感。
    一個差不多四十來歲吧。從年齡來說也許曾為壬氏的奶娘。
    另一人她有見過。就是最近常在壬氏離宮看到的侍女,單名一個雀字。
    (這個姑娘說來說去,大概也很能幹吧。)
    不過似乎還是老樣子,偶爾會做出奇怪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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