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櫻花盛開時闔家野營。

    有人在煙火綻放時品茶牽手。

    有人在瞪著火箭發射塔啃火腿腸。

    啃火腿腸時討論的也都是奇怪的事情。

    李崢和林逾靜並排坐在後備箱上，指著分列箭體左右的幾個金屬架體探討。

    “誒，那兒有幾個架子插到箭體裏了，幹啥用的？”

    “好像有冒白煙，可能是循環注入冷卻液？”

    “或者是注入燃料？燃料本身就是液氫液氧吧？因為要保持溫度低於-253c，搶在發射臨近前再注入效率比較高？”

    “這個我也不知道了……”

    李崢哼笑道：“行不行啊你！就這？”

    “我也隻能從網上找資料的。”林逾靜恨恨咬下一口火腿，“我媽什麽都不告訴我……”

    “哈，我爸就從不隱瞞刀工。”李崢比劃道，“快、準、穩，便是我李氏刀法的精髓。”

    林逾靜僵了一下，而後輕歎了口氣說道，“渣猹，你不用這樣沒話找話。”

    李崢尬笑道：“這不是怕你緊張麽，感覺你臉色都不對了。”

    “媽媽隻會比我更緊張吧……”林逾靜回身放下了吃的，斜靠在後備箱邊緣，“沒事的，渣猹，就安靜的等待吧。”

    李崢則回身抽出了遊戲機：“等著也是等著，要不要來把賽車？”

    “不了，你玩吧。”

    “……”李崢一歎，順手放回了遊戲機，掏出了數學題，“那我學習了。”

    就這麽無聲等待（學習）了半個多小時後，發射場那邊突然傳來了廣播。

    因為回聲很大，聽不清是在說什麽，隻能推測為確定發射，開始倒計時，請現場人員離場了。

    林逾靜“蹭”地立了起來。

    李崢也放下了數學題，打開手機點開了新聞直播鏈接。

    直播分為左右兩屏，左邊是發射塔的遠景，右邊則是發射中心工程師們忙碌的景象。

    整個直播，並沒有新聞旁白，隻有【直播中：黃河二號b發射在即】的標題字幕。

    這種氣氛，無疑又增添了幾分緊張。

    至於林逾靜，緊盯著箭體，已經話都說不利落了。

    “我……我害怕……”

    話罷，不自覺地往李崢這邊靠了靠。

    李崢眼見她越靠越近，忙回身抽出遊戲機：“那還不快玩賽車？”

    林逾靜的貼近戛然而止，回身狠狠抓來背包抱在懷中，緊盯著發射塔，不再言語。

    緊接著，發射場又傳來了廣播，依舊聽不清。

    但直播中卻第一次傳出了聲音——

    【各號注意，3分鍾，準備！】

    這下子，李崢的心也“噌”地揪了起來。

    林逾靜更是短促一叫，直直抓住了李崢的胳膊。

    “這麽快……”李崢咽了口吐沫，自己的手也搭在了林逾靜的手背上，“不怕不怕，這是偉大的時刻。”

    正說著，那幾根金屬架與火箭的鏈接處突然冒出了滾滾白煙，接著向左右展開。

    像是媽媽展開了抱著孩子的雙臂。

    “害怕……”林逾靜更緊地貼在了李崢的身側。

    感受著那軟軟的小臂，李崢頭皮一麻。

    任督二脈好似被瞬間打通。

    本來標準坐姿，攤在大腿上的右手，鬼使神差地抬了起來，從林逾靜身後繞去，痛下了一番決心，才終於畏畏縮縮地搭上了她的右肩。

    他能感覺到林逾靜哆嗦了一下，但卻並沒有抵抗，反而在自己肩頭靠得更緊了一些。

    李崢也自然而然地擁住了她。

    二人誰也沒看誰，誰也沒再說什麽。

    他們的眼裏，僅剩眼前的黃河二號。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直播中再次傳來了聲音。

    【40秒！】

    他們都抱得更緊了一些。

    【30秒！】

    李崢感覺自己的大腿正在被人狠掐。

    【20秒！】

    腰也被掐了！

    【10！】

    【9！】

    【8！】

    李崢自己的手也不覺間越來越緊。

    【7！】

    【6！】

    【5！】

    屏息！

    【4！】

    【3！】

    【2！】

    【1！】

    【點火！】

    令罷的同時，箭體下方亮出了一條細細的紅線。

    接著，紅線驟然一爆，像是一個小太陽橫空出世。

    轟鳴聲這才傳來，二人的臉也被這烈焰映得火紅。

    又一個瞬間，小太陽突然綻放出刺眼的光芒，迅速成為了一個大太陽。

    在那刺眼的光芒中，黃河二號騰空而起。

    在那地動山搖的震撼中，火箭周身的四個起飛推動器噴出四道幾層樓高的巨焰，它們就像四條野蠻的火焰長尾，不計代價地拚命燃燒，以一種野蠻的方式推動火箭一飛衝天。

    身臨其境觀看，黃二升天的速度已完全違背了人類的直覺，就像是一顆突然被巨人擲出的太陽，讓整個海灣宛如白晝。

    但也正由於其速度太快，白晝的時間非常短暫，隻短短幾秒過後，它便直升雲霄，如淩日當空。

    此時，耳邊的轟鳴才有所減弱，但地麵卻又傳來了新的震顫。

    這次是人類帶來的震顫。

    李崢清晰地聽到，附近不同的觀看點，傳來了人們的歡呼。

    他也才回過神來，扭頭望向了懷中的人。

    林逾靜依舊緊盯著火箭，滿眼泛著淚光，哆嗦個不停。

    “好了，成功了。”李崢使勁點了點頭，“牛逼。”

    “再等等……再等等……”林逾靜抓著李崢的手卻更緊了一些，“入軌，星箭分離，才算成功。”

    她話音未落，火箭頭部開始向東方壓去，飛行仰角逐漸變小，從直著向上飛行，逐漸向沿地球切線飛行轉化。

    肉眼直觀的感受是，這顆太陽開始歪了。

    肉身的感受就是……

    大腿又被掐了。

    “不要怕，是正常的彈道調整。”李崢雖然雞兒都不懂，但還是有模有樣地講解起來，“為了達到第一宇宙速度，順利升上3.6萬千米的高空，火箭都是這樣的發射軌跡。”

    “可是……可是……”林逾靜使勁搖了搖李崢的胸口，“我怎麽感覺……它在往下……”

    李崢當然也感覺到了。

    與最初烈日般的光芒相比，此時尾焰的顏色已經化為火紅，同時也不再有最初的那種像是四條剛硬火樹一樣的野蠻感，而是融成一大團，像是暮年的恒星。

    “這個是因為距離、空氣散射和雲層的關係吧……”李崢硬著頭皮解釋道，“至於向下，那是一種錯覺，你看太陽不也是東起西落麽？地球是圓的，它隻是在向遠方加速，從我們這裏看才有一種墜向地平線的感覺。”

    李崢說著又拿起手機，直播仍然在繼續，仍然沒有對白。

    左屏是拍攝火箭的長焦攝影鏡頭，的確有種太陽墜落的感覺。

    右邊是發射中心場景，工程師們仍然恪盡職守，與剛剛沒什麽不同。

    “沒事，正常的。”李崢拿起手機道，“你看，大佬們都紋絲不動，都是計劃中的。”

    然而就在此時，直播畫麵突然切換到了新聞演播室。

    新聞男主播，像往日主持節目一樣，四平八穩地說道。

    “下麵來看一組國際快訊。”

    畫麵瞬間一切，切到了聯合國總部。

    “聯合國難民署近日表示……”

    這一刻，李崢的心髒也仿佛停跳了。

    他猛地起身，瞪向了遠方那個幾乎要看不到的紅點。

    向地平線的墜落，正在肉眼可見地加速……加速……加速……

    突然。

    林逾靜撲到了他的懷裏。

    埋在他的胸口，無聲地哭了起來。

    又好像很努力想哭出聲，但怎麽都哭不出來。

    李崢緊緊將她抱住，自己則依然紅著眼睛，瞪著已如流星般即將消失的黃二。

    此時，直播又切換到了另一個演播室，換上了另一位主持人。

    這個主持人明顯有一個低頭準備的動作，晚切換鏡頭時間一秒才抬頭。

    李崢此時才發覺，之前的新聞快訊是錄播。

    “各位觀眾大家好。”

    “你現在看到的是由新聞頻道帶來的黃河二號b發射的特別報道。”

    “就在7分鍾之前。”

    “薊京時間的20點07分。”

    “搭載著踐行六號的黃河二號b火箭。”

    “在文海航天發射場已經點火升空。”

    “在經過一係列的動作。”

    “起飛254秒後。”

    “也就是薊京時間的20點11分。”

    “火箭二級主芯疑似關機。”

    “現在，我們先來回顧一下。”

    “20點07分……嗯……發射的……那個……起，起飛畫麵……”

    林逾靜隨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李崢輕撫著她，依舊遙望著那遠不可見的天際。

    神奇的是。

    他並不想哭。

    反而渾身充滿了力量。

    也許，是自己失敗過太多次了吧。

    這種時候，他就算想傷感，也擠不出一絲眼淚。

    他能感受到的，隻有力量。

    想給與失敗回擊。

    卻又無處宣泄的力量。

    ……

    指揮發射中心。

    直播鏡頭早已關機。

    包括此前的“直播”，這隻是正常狀態視頻的循環播放罷了。

    全場鴉雀無聲。

    隻有每隔半分鍾的報告仍在循環。

    “3117，跟蹤正常。”

    “光學雷達，正常。”

    “遙測，跟蹤正常。”

    每個人都緊盯著自己麵前的屏幕，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他們依然在機械性地踐行著自己的職責。

    即便他們已經知道。

    此行的終點，已注定成為太平洋。

    不知何時，沉寂的大廳裏突然傳來了細若遊絲的哭泣聲。

    一位女工程師左手緊緊捂住了嘴，右手卻依然在電腦前操作著什麽。

    她也隻有極盡克製著自己，不讓這悲傷蔓延出去。

    沈聽瀾與大家一樣，穿著灰色的短袖工服，在請示過身側的男人後，打開了廣播器。

    “軌道組注意，記錄、分析軌跡，開始預測墜洋區域。”

    “氣象組，收集可能區域氣象資料，盡快確定打撈範圍。”

    “事故分析晚些進行，優先為打撈提供數據。”

    沈聽瀾一如既往的風格，稍稍讓技術人員穩住了情緒，一個個也都拿起了手上的聽筒，進行必要的事後溝通。

    半小時後，總指揮宣布，黃河二號b運載火箭，發射失敗。

    8月8日這一天，永久烙在了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陳威與其他人一起，失魂落魄地走出指揮中心，沉默地向協作樓行進。

    路過食堂的時候，他看到裏麵燈火通明，卻又空無一人。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飯菜。

    這是發射隊為他們準備的加餐，本也是個慶功宴……

    陳威嘴一僵，突然捂著臉蹲在了地上。

    淚水順著指縫滑落，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陳威……”一個發射隊信號組的兄弟歎了口氣，俯身拍了拍他，“運氣不好……兄弟，真的，就是運氣不好……”

    “不是……不是……”陳威捂著臉死死擺手，“一定是某個環節有問題……我沒測出來……我他媽的沒測出來……我他媽的……”

    陳威用拳頭狠狠地砸著地麵，咚咚作響。

    悲憤之間，一個淡然的女聲從身後傳來。

    “擔責任也輪不著你，職稱都沒有呢。”沈聽瀾揮著手上的材料狠狠扇了陳威腦袋一下，“起來，開會。”

    ……

    21：30，協作樓會議室。

    三方負責人連同全部相關人員就位。

    位於最中央的總指並沒有多說什麽，隻輕輕舉起了手上的一張白紙。

    “這是剛剛，領導發來的短信。”

    “我給大家念一下。”

    “塵煙初落，哀士返程。”

    “殘局難理，使命未竟。”

    “這種時候，很多事都不重要了。”

    “信念。”

    “我隻要你們有信念。”

    “必勝的信念。”

    “再極端的困境，也無法擊垮有信念的部隊。”

    “你們的祖輩、先烈，用他們的信念，凝結了一段偉大的曆史。”

    “現在，輪到你們了。”

    總指揮說著，一掌拍下紙張，振臂吼道。

    “同誌們。”

    “我們的長征。”

    “才剛剛開始！”

    “下一次發射成功前。”

    “誰他媽再掉一滴眼淚。”

    “誰就給我滾！”

    “現在告訴我。”

    “有沒有決心完成歸零！！”

    頓時。

    哀兵的怒吼，響徹全場。

    “有！！！！！”

    幾公裏外。

    林逾靜已經在李崢懷中哭幹了她的眼淚。

    二人默默地坐在地上，依偎在一起，看著遠方根本看不見的太平洋。

    李崢低頭看了看黏糊糊的胸口，而後遞了張紙給林逾靜。

    噗！

    林逾靜擤了一把巨大的鼻涕。

    把攢成一團的紙，又塞回了李崢胸口，輕歎道：“媽媽又回不來家了……”

    “是發動機。”李崢卻沒聊這些，隻盯著遠方，“發動機某個環節，或者某幾個環節，這樣大踏步的前進，全麵采用新技術，終究是底子薄了。”

    “哎……”

    麵對這個無解難題，林逾靜也隻有歎氣了。

    李崢卻問道：“之前陳威說，即便有沈阿姨的關係，我們也不可能進去實習的？”

    “應該是的……”林逾靜呆歎道，“別想這麽不現實的事情了……”

    “不，挺現實的。”李崢默默取出了電話，“知道我爸為什麽那麽虛我媽麽。”

    “？？？”

    林逾靜還沒反應過來，李崢已經撥通了一個電話。

    “媽。”

    “活這麽大，突然有件事求你。”

    “你在部裏哪個司來著？”

    “……資源配置與管理司。”

    “嗯，那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