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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疾馳,深夜裏的馬路格外空曠,一腳油門踩下去,老半天不必撒腳,隻需要全神貫注看著飛掠的道路,這種感覺格外爽快。
商務車裏,寧小草與顧語雪兩旁而座,對於這位河田大學內鼎鼎有名的校花,寧小草腦海深處伸出一種古怪異樣的拘束感,源自羞澀,來自於這具身軀前任的主人。
最難忘校慶舞台上的一眼,如出水芙蓉清秀,如野百合般純淨,即便裸露著半截腿,也從未讓他覺得放蕩,隻覺得清風拂麵,涼爽宜人。
寧小草想明白這種感覺,咧開半張嘴無聲笑,這種一見鍾情以及暗戀的羞澀,對寧小草來說,真的算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了。
寧小草用餘光看著顧語雪,自從上車,這個丫頭就一直把頭低著,下巴尖都快要抵上自己的胸了,臉上緋紅更是從未停歇,紅撲撲的臉蛋讓寧小草無意中想到了撩人風情之後的餘味。
該不該說些什麽呢?
寧小草這樣想著。
可說什麽呢?
寧小草糾結的想著。
像這樣的氣氛,說什麽都不合適,因為對方明顯沒有聊天的興趣。
其實寧小草又哪裏知道,顧語雪此時此刻,腦海裏想的,正是他。
十八歲那年,在西北老家風沙多過綠樹的城中,顧語雪在晚自習下課後沿著街燈朝家走,在必經之路的僻靜小道裏,遇到了口中說著暗戀,卻帶著三個混混攔截她的同學。
那名同學對顧語雪發動過猛烈的愛情攻勢,可是顧語雪真的不喜歡他,也不想談什麽遊戲一般的戀愛。
“郭曉明!我再說一次!我絕對不會答應做你的女朋友!”
西北城中常見的柳樹下,深夜沒有月光,年久失修的小路路燈也早失明,還隻有十八歲,內中穿著寬鬆校服,外麵披著一件普通羽絨服的顧語雪一臉不耐煩的看著站在自己麵前比自己還要矮半個頭,眉思沉重板著臉的同學郭曉明,以及他身後頂著五顏六色頭發,耳朵上戴滿耳釘的小混混,義正言辭的拒絕道:“我求你不要在騷擾我了!你在這樣!我會報警的!”
“呦嗬,小妹妹,報警!我好怕啊!”站在郭曉明身後的小混混嬉皮笑臉:“來,你報一個我看看?不會啊?要不要哥哥抱著你手把手教你怎麽報警啊?”
“語雪!我真的喜歡你!喜歡的要發瘋!你看!你看我這裏!”郭曉明像條奢求寵愛的小狗一般舉起自己的手腕,掀起自己的衣服,他那細瘦的胳膊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刀劃過後結疤的傷口,這些傷口,看的顧語雪瞬間頭皮發麻!
郭曉明指著這些傷口,可憐巴巴的對著顧語雪:“我他媽也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我就是犯賤!止不住的要想你!每當我想你,我就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一刀!劃一刀,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能想你!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太喜歡你了!我求求你!你就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好好的愛你!好不好?”
顧語雪被郭曉明嚇到了,細密的疤痕讓她身子都忍不住顫抖,她朝後退,身後卻是楊柳樹:“郭曉明,你簡直是瘋子!”
“哇,兄弟,你這麽癡情啊!我要是女人,我他媽一定嫁給你!”
“嗬,你現在也可以撅屁股送給他啊!”
三個混混嬉笑著,郭曉明充耳不聞,上前一步緊緊抓住顧語雪的手腕:“語雪!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你就給我一個機會去愛你吧!不然我會瘋的!我真的會瘋!會死!”
“不可能!郭曉明!”顧語雪奮力掙紮著,隻是看著瘦弱的郭曉明腕力異常的大,她怎麽都掙紮不開:“郭曉明,我現在不想談戀愛!我也根本不可能喜歡你!算我求你行不行?算我求你了!你別在來騷擾我了!”
“顧語雪!”顧語雪奮力的掙紮激怒了郭曉明,咬牙切齒的他雙目欲裂,他這麽愛她,她卻這樣對他!
這可以嗎?
這不行!
郭曉明拉著顧語雪的手,死命朝外拽,顧語雪拚死抵抗,可在四個大男人麵前,她哪裏有反抗的餘地?
街口就有一輛停靠在路邊的麵包車,顧語雪絕不想上車,那輛灰塵撲撲的麵包車,對她而言,就是地獄!就是絕望的明天!顧語雪喊的撕心裂肺,她怕了,真的怕了,她從沒想現在這樣無助,生活的困難沒有壓倒她,她可以逆著絕境燦爛的行走,可是麵對這樣瘋狂的追求者,她真的害怕到了極點!
為什麽這個世上會有這樣自我的人!
你喜歡一個人就是你的世界嗎!
可我真的無法喜歡你啊!
為什麽要這樣逼我!
為什麽!
你眼中的瘋狂是你自以為的浪漫,你的執著,你的不顧一切,是你愛我的表現!
可這對我是種傷害啊!
這一刻,對顧語雪而言,是最絕望的一刻,她已經看見自己苦苦支撐的天,塌了。
顧語雪心如死灰。
“早說了,這種臭娘麽,就得用強的!你啊,霸道的去征服她,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幫著郭曉明拖著顧語雪的混混得意的說著,一副無所不知的口吻。
就在顧語雪內心深處萌發出越來越多的無力感,讓她無法在掙紮時,一道黑影衝了出來,手裏操著搬磚狠狠砸中了走在最前麵的郭曉明腦袋,凶狠的郭曉明隻來得及回頭看一眼,就癱軟暈倒了。
來人明顯楞了一下,三個混混扔下顧語雪,怪叫著衝了上去。
這一段記憶在顧語雪腦海裏非常模糊,她隻記得最後那個男人捂著胳膊上的刀傷,倔強的站在她麵前,一步不退,而那群囂張的混混則全跑了。
一直到那群混混跑了,那個男人才扶起顧語雪:“走,送你回家。”
“你,你受傷了!”
“沒事,送你回家。”
那個男人陪著戰戰兢兢,後怕不已的顧語雪走了一路,路上格外的沉默,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顧語雪嚐試開了幾次口,都沒能得到回應。
自從那件事後,顧語雪得到了班級裏許多同學的幫助,上學放學,自發有同學一路護送,而郭曉明,則成了全班敵視的對象。
這是顧語雪心中最柔軟的回憶之一,她一直記得那些同學可愛的笑臉,也記得,自己欠了那個人一句謝謝。
當那一晚,那一段時光,漸漸變作回憶時,已經是河田大學藝術係學生的顧語雪,意外在河田大學裏再一次看見了他!
那晚從角落衝出來救他的男人!
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耷拉著的眼角格外沉重,像石頭一般漠然的眼神毫無光彩,可真的就是他,就是顧語雪一直想說一聲謝謝的他!
後來顧語雪知道,他叫寧小草,是體育特招生,是省摔跤隊的陪練,是體育係的學生,知道了他的家境非常困難,他的處境也十分堅信,顧語雪想幫他,卻什麽也幫不上,更不敢和他接觸,因為害怕傷害到因為自卑而有著畸形自尊的他。
顧語雪有試著接觸過他,可都被寧小草像隻受驚的野獸一般對待。
顧語雪說到底,也隻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她不是擁有著無窮能量與勇氣的超人,她也會氣餒,也會退卻。
顧語雪想到這裏,偷偷摸摸用眼角去看坐在自己身邊的寧小草,兩人的視線短暫相遇。
顧語雪整個人啪的一聲寒毛都立了起來,心跳瞬間快了一倍!腎上腺素的大量分泌讓她整個人都覺得陣陣發虛!
他在看她。
他在看她!
顧語雪慌了,他看見了她在看他,這讓她覺得格外羞愧。
輕微的笑聲響起,是寧小草在笑。
這笑聲,是什麽意思?
是在表達不屑嗎?
是在看輕她嗎!
顧語雪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如細長柳葉般的眉毛寒霜冷豎:“你笑什麽!”
顧語雪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底氣質問,但她就是問了,雖然問句出口後,她後悔不已,可木已成舟,她隻能強撐著:“很好笑嗎!”
“不好笑。”寧小草詫異顧語雪突如其來的蠻橫,努力搬出一張臉,可根本沒有繃住,莫名其妙就笑破了嚴肅。
噗嗤噗嗤,這是寧小草想笑又強行憋著的笑聲。
“不好笑你還笑!”寒霜冷豎的顧語雪也被氣笑了。她不知道怎麽為什麽突然就變的如此驕橫,至少像這樣強詞奪理的話,以前的她是說不出的,因為她從不覺得女人就有什麽特權,一樣還是得好好做人。
但今天,麵對寧小草,麵對曾經將自己從滅頂之災中救出來,麵對曾經如同受傷的野獸般對待自己的他,顧語雪忽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解脫感,放鬆感,親近感,這些感覺最直觀的影響,就是顧語雪看著寧小草發樂,心中難以抑製的想要欺負他。
寧小草越是樂,顧語雪就越是想要欺負他,可現在這樣的氣氛,顧語雪很難板起臉,笑容與快樂是具有傳播感染性的,顧語雪也噗嗤笑出聲,盡管橫著眼,可任誰都能看出她眼中的光明:“笑的跟放屁一樣。”
寧小草漸漸冷靜下來,他的眼睛越來越亮,有種被大雨衝刷之後一塵不染的幹淨,因為他看見顧語雪此時的神情,透過神情看見了顧語雪心中的變化。很難得,莫名的親近。這種親近一旦從心底生出來,並且溢於言表,那麽旁人自然也會投桃報李。
於是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尷尬無言的氣氛就如同過往的時光,一去不複返。
不論是寧小草還是顧語雪,都有種前所未有的親近感,就像是相交數年的老朋友,亦或者說是充滿了興趣看對眼了的新朋友。
“顧語雪,你怎麽會在鳳稚酒吧打工呢?”
寧小草隨意問著,像顧語雪這種姑娘,在前任寧小草心中,是典型的專於學業,長於道德的姑娘,她能將一切公德私德都標榜在自己身上,又不會讓人覺得如法學家一般冷漠無情。但前任寧小草又哪裏知道,這不過是顧語雪穿在自己身上的保護色。
顧語雪梳理著自己讓其它費勁心思打理頭發的人都羨慕不已的亮黑長發,靠著椅背輕鬆自在,不像之前那般繃緊身軀,自然而然答道:“勤工儉學這種事難道不好嗎?”
“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你怎麽會去酒吧打工呢?不怕被人欺負?下班時間又那麽晚,你一個女孩子每天晚上走夜路,真的不怕嗎?”
寧小草這話問的並沒有特殊意思,因為他根本沒想起來前任寧小草多年前深夜救過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就是顧語雪,事實上連前任寧小草自己都忘記了。
但顧語雪此刻大有深意的望著寧小草,眼神柔和,直把寧小草看的發愣,心想自己說錯什麽了嗎?
“不怕。”顧語雪收回悠悠的目光,有些幽怨,有些柔和,有些狹促,有些難以捉摸的古靈精怪:“因為洛妃姐是我們的學姐呀。”
顧語雪默默補了一句,以後還有你啊。
“啥?洛妃是我們的學姐?”寧小草有些詫異道:“這麽說來,她也是河田大學的學生?”
寧小草真的很詫異,這裏就要說到河田大學本身的古怪定位了,河田大學既是浮興省省隊指定訓練基地以及後備梯隊之一的體育大學,又是在學術中頗有榮譽的文學院以及理學院,還是藝術造詣不菲的藝術學院,寧小草前世見過綜合的大學,但綜合到這種地步,恐怕也隻有河田大學獨此一家了。
而對於鄒洛妃,在寧小草的觀念裏,鄒洛妃肯定是這個世界某方麵豪門的一員,站在這個世界金字塔——不說頂尖,至少是高層的一員。
對於頂尖學府而言,辦校教學理念一貫是貴精而不貴多,很多頂尖學府都隻是選擇一個方向作為主力教學方向,隨著時間的拖延,在學術上的收獲,對人才的網羅,這才慢慢增開不同的專業。
河田大學雜而廣,遠遠算不上精,像鄒洛妃這樣的身份,讀河田大學並不掉價,但她肯定有更好的選擇,能選擇更高的學府。
“鄒洛妃怎麽會是河田大學的學生呢?”寧小草喃喃自語,有些想不明白。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顧語雪不理解的反問:“洛妃姐是咱們學校音樂係的碩士生,而且是唯一提前完成學業的碩士畢業生,比我們都大兩屆呢!”
“好吧。”寧小草沒有過多糾結,想不明白的事暫時就不去想唄,反正對於鄒洛妃的身份,現在還全是寧小草自己一廂情願的猜測,做不得數,更不能一錘定音下結論。
“反而是你啊,寧小草。”顧語雪眼神明亮,也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兩人之間沒有絲毫距離感:“你一個體育……額……體育生,怎麽會唱出像饞啊,你把我灌醉啊這種歌啊?”
顧語雪差點就把自己對寧小草以前的認識說出口,事實上今天晚上,寧小草真的讓顧語雪重塑了對他的感官,再也不是記憶中沉默刻板,因為自卑而產生畸形的自尊,把所有人拒在身外,完全拒人千裏之外,用這種主動的拒絕,掩藏住內心的焦躁,敏感到了極點的那個寧小草。
今天晚上的寧小草,熱情大方,從容淡定,舉手投足都帶著從容不迫,麵對數百人都可以侃侃而談,由內而外洋溢出的自信讓他極好的拿捏著分寸,仿若經過歲月沉澱般的沉穩,四首歌背後的情感,創作之後的故事,這些層層閃光點,都讓顧語雪情不自禁想要了解,她知道他的部分故事,可這不夠,她還想了解更多。
“這些歌有什麽問題?”
“很好聽啊,但是你怎麽寫出來的?”顧語雪央求著寧小草:“你就講給我聽聽唄,真的很好奇呀。”
寧小草挑挑眉,現在擺在他麵前的有兩條路,一是編故事,二是推脫掉。
參照前任寧小草那些無趣到刻板的人生,寧小草真不覺得講些自己前世的故事來張冠李戴是種好選擇。
“像饞啊,這首歌呢。”寧小草眨巴眨巴眼睛:“你知道,沒吃過豬肉,總是見過豬跑的。而我呢,又是一個善於思索並且善於發現的人,簡單來說呢,就是我有著藝術家的特質,所以我就在生活中發現並感受到了那些特定人群醉生夢死背後的玩世不恭,以及一些小小的現象,然後就有了這首饞呀。”
“啊?是編的啊?”顧語雪張大了嘴,完全被寧小草忽悠暈了:“那你把我灌醉呢?別告訴我又是編的!這首歌可真的把我聽哭了,那麽刻骨銘心的戀愛,真把我聽哭了!快給我講講!”
寧小草望著顧語雪明亮且水汪汪的大眼睛,著重道:“不是編,是藝術創作!你知道,我雖然沒談過戀愛,但是這並不妨礙我憧憬戀愛,於是某天我躺在床上,我就在想,我談戀愛會是怎麽樣的情景,想著想著,隨著戀愛的分分合合,我不由自主的陷了進去,最後恍恍惚惚醒來,臉上全是淚水,我頓時一個激靈,這肯定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於是就有了《你把我灌醉》”
顧語雪臉上浮現出玩笑性質的鄙夷,努努嘴拱著自己精致的鼻翼道:“嘁,又是編的!最恨你們這幫藝術家了!整天編故事哄別人的眼淚!陳勝吳廣我也不問了,肯定又是編的。哦,藝術創作!那平凡之路呢?這可不是故事,光靠編就能編出來。”
確實,平凡之路簡單的歌詞背後,是一名十五歲自閉少年堅持自己的音樂,近乎瘋魔一般的追求音樂,渴求自己的作品被喜愛,被認可,一直到二十一歲成名,二十三歲紅遍大江南北,二十七歲因為自閉而退隱,一直到十二年後,將近四十歲的他,才寫出了一首平凡之路。
這些旅程,這些故事,絕不是寧小草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即便說清了,也並不合適套在寧小草自己身上。
寧小草有些唏噓的望著窗外一閃而逝的殘影:“有些故事,有些人,有些歲月。總會值得你去一遍一遍回憶,我本質上還是一個文青,所以情感更加豐富,也更喜歡思考,於是就有了這首平凡之路。”
這些話,是真是假,顧語雪才懶得計較呢,她隻知道,寧小草此時此刻身上的這股經由歲月與思想沉澱出來的憂鬱,真的很吸引人,或者說真的很吸引她,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把她緊緊包住。
那你又是不是知道,你曾經在我的青春裏,扮演了超級英雄,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子呢?
顧語雪默默補了一句。
氣氛並沒有就此沉默下來,兩人反而更是相談甚歡,從鳳稚酒吧到河田大學,深夜寂靜的校園裏,灑滿了顧語雪銀鈴般的笑聲。
在分別的門口,顧語雪突然板起臉,眼中的古靈精怪讓她在矛盾中顯得格外可愛:“寧小草,明天,你來接我,我們一起去酒吧啊。”
顧語雪有些緊張,這是她第一次開口約男人,她生怕寧小草會拒絕,又怕寧小草看低她。
隻是顯然顧語雪想多了,寧小草不假思索道:“好啊,那就六點鍾,學校門口見好了。”
顧語雪心中一喜,轉過身,緊繃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抑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