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蘇青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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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多後,蕭玄胤和夏雲嵐回到武陵源。

    他們的臉,除了淡淡的、歲月風塵的痕跡,餘下的便都是幸福的模樣。不明真相的村民都說,武陵源裏來了對神仙眷侶。

    那段時間,司馬連皓很頹喪,整日整夜地翻弄藥田,好像除了翻弄藥田,再沒有別的事可幹。

    他原本大概還抱著指望,希望夏雲嵐與蕭玄胤真正在一起後,發現彼此並不合適,從而回到他身邊。然而,兩人這一回來,他再不能欺騙自己。

    我明白他的痛苦和絕望,卻偏不願去安慰。我說過,我有我的自私。長久以來,他對我的感情視而不見,我的心已有些疲憊和厭倦。

    那一天,夏雲嵐當著他的麵,要我考慮一下秦沐風。

    當年在天武城時,我與秦沐風便有所交集。隻是,其時我的心裏隻有蕭玄胤,秦沐風又鎮日忙於軍務,眼裏再容不下兒女私情和風花雪月。所以,我們都不曾考慮過彼此。

    如今,曆經歲月滄桑之後,當年不曾心動的人,此時當然更不可能心動。

    然而,為了叫司馬連皓知道,我不會永遠留在他身邊,我還是敷衍著答應了夏雲嵐。

    夏雲嵐走後,司馬連皓刻薄地問我,真的打算嫁給蕭玄胤的一隻狗嗎?

    我十分生氣,看也懶得看他一眼,轉身走。

    他追來拉住了我,先向我道了個歉,而後又說,這世間的大多數人,無論愛與不愛,都必須走進一段婚姻,作為對家族和家人的交待。但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原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何必非要作繭自縛,把自己和一個不愛的人捆綁在一起?

    我冷冷地說,我想試試另一種生活,不可以嗎?

    他說,另一種生活世間到處都是,有勉強湊合的,有湊合不下去卻不得不繼續湊合的,你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嗎?

    我說,也有不湊合的另一種生活,如蕭君炎和藍田玉,如玉傾城和南宮楚楚,再如蕭玄胤和夏雲嵐。

    他說,那樣的婚姻世間百無其一,你確信自己能夠得到嗎?

    我倔強地說,不試試怎麽知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臉色蒼白、若有所失地說,如果我能得到,他祝福我。如果我得不到,他還會在這片藥田裏等我。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突然有個十分怪的感覺:他是愛我的,隻是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我有些後悔答應夏雲嵐對我和秦沐風的安排,秦沐風是個正直誠厚的男子,我不該拿他去試驗司馬連皓對我的態度。

    但不等我去向夏雲嵐說清楚,蕭玄胤便先找到了我的藥院,對我說秦沐風雖好,卻不是我的良人。

    我勉強笑道:“我知道……我隻是和尊夫人開個玩笑。”

    蕭玄胤深深看了我一眼,道:“蘇大夫,你從來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你之所以答應雲嵐,可是因為你對司馬連皓動了心,想要試試他對你的態度?”

    一下子被他猜心思,我十分難堪,為了掩飾這難堪,冷然笑道:“有句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都別了多少年了,你覺得我還是當年的我嗎?”

    他默然良久,好像看透了我的謊言,卻不願揭穿於我,隻道:“蘇大夫,司馬連皓其人表麵溫爾雅,實則性情偏執、心地陰暗,且沒什麽是非準則,你對他無意最好。若是你厭倦了一個人的生活……”

    “我沒有厭倦!”我打斷了他的話,昂了昂頭道:“我一個人過得很好!至於司馬公子,無論我對他是否有意,他都沒有你說的那麽不堪。我希望,從今後咱們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誰都不要幹涉誰的生活。”

    “你的脾氣還是同從前一樣,這麽多年沒一點兒改變。”蕭玄胤搖了搖頭,道:“你敏感自卑又極度自尊,從來不讓人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別人以為你無所欲求,可你真的能心如止水嗎?”

    我沒有說話,我想證明他說的不對,卻不知如何辯駁。

    蕭玄胤又道:“蘇大夫,我不會幹涉你的生活,隻是請你記住一句話——這世間不會有太多人有耐心去猜測你的真心,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全力以赴。另外,別忘了咱們是朋友。”

    我蹙緊了眉頭,在他的話裏久久回不過神來。

    是我太懦弱了嗎?

    然而,努力爭取,一定爭取得到嗎?

    倘若無所作為,我還可以告訴自己,隻要我肯努力,也許可以得到。

    倘若全力以赴,卻仍然一無所獲,我該如何欺騙自己?

    可是,我為什麽一定要欺騙自己呢?麵對真相又能如何?

    不過如同現在一樣而已,不會更好,也不會更壞……

    反複思量,我終於得出結論,我不該再這麽糾結下去,要麽真正放下,要麽去努力一把。

    我的心有些亂,直到蕭玄胤的腳步即將跨出房門,方想起將調理夏雲嵐身子的藥送給他。

    他卻並沒有我想象的欣喜激動,隻淡淡掃了一眼,淡淡朝我問道:“雲嵐這個年紀孕育子嗣,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我沉吟了片刻,尚未答話,他已轉過身子,道:“蘇大夫,你不用說了……多謝你的心意,然而哪怕是有萬分之一的危險,我也決不能讓雲嵐去承受!”

    言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藥院,可是我想說的其實是:“尊夫人是習武之人,隻要身體沒有大恙,我基本可以保證她的安全。”

    後來,我找了個機會將藥送給夏雲嵐。

    夏雲嵐卻賊兮兮地左顧右盼了一番,而後將藥盡數撒在花盆裏,又用土仔細掩蓋了起來,道:“蘇大夫,你千萬別告訴我夫君這藥可以治我的病。人生苦短,我還有許多事要做,實在沒有心力和時間再從頭照顧一個孩子。此事若是被我夫君知道,我們定會日日爭吵。所以,你總不希望擔了破壞我們夫妻關係的名兒吧?”

    我萬分愕然,沒想到一個女人在成親之後,居然並不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更沒有想到,蕭玄胤對夏雲嵐情深如海,她卻不但不肯為他生一個孩子,還要將此事偷偷瞞過他。

    “蘇大夫——”夏雲嵐見我愕然不語,訕訕一笑,接著道:“當然,你不會叫你白費心力研製此藥,也不會叫你白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但凡我能力所及,一定滿足你。”

    “不用了。”我站起身,冷然告訴她,她的夫君早已知曉此事,卻因怕她有危險而直接拒絕了此藥。

    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顯然慚愧得要命。

    然而過了不久,我又聽她對人大言不慚地說,圓子那孩子可憐,她一定要好好待他。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難免因血濃於水的親情而冷落了他。所以,為了圓子,她不得不叫自己做出很大的犧牲。

    聽到之人無不豎起了大拇指,讚她高風亮節、大義凜然,我卻隻覺得可笑又可悲。

    原來蕭玄胤和司馬連皓喜歡的,是這樣一種女子。

    她始終懂得為自己打算,不在乎用什麽手段。

    蕭玄胤和司馬連皓都曾誇過我善良懂事,如今我才知道,在夏雲嵐這樣的女子麵前,善良和懂事幾乎等同於無能和無趣。

    我開始排斥做一個善良懂事的人,然而我亦自知,像她那樣的聰明和自私,我大概永遠也做不到。

    好在,我還有一門手藝可以養活自己,並使自己生活的不錯。

    我要做一個什麽樣的人做一個什麽樣的人,沒有必要去取悅任何人。

    司馬連皓說得很對,在這世間,我們這種人,是少有的、可以不必以婚姻作交待的人。一個人的生活沒什麽不好,我為什麽一定要去品嚐所謂“愛情”的滋味呢?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卻又與從前有些不同,除了精研醫書、深究醫理、伺弄藥田之外,我開始辨正誤、查遺漏,並把所思所得書於紙,使它們漸成體係。

    後來,蕭玄胤征得我的同意後拿走了那些東西,並將它們付梓成書。不料這個舉動,使我得以受益終生的同時,也為我帶來了諸多麻煩。

    有一段時間,幾乎隔幾天有從各地慕名而來的醫者或病人,或向我請教醫理,或求我為他們診治。

    我不喜與人交往,略略抱怨了蕭玄胤幾句後,除洛芷雪外,倒是再不曾有人來過。

    洛芷雪既非醫者也非病人,她原是天武城首富的女兒,也是夏雲嵐的朋友。聽說她與夫君情斷義絕後,跟隨靜虛師太來到離此不遠的桃仙庵出家。或因天賦所致,洛芷雪一邊修習佛法,一邊在雙河鎮經營生意,佛法不知修習得如何,生意卻在近幾年越做越大。

    她來找我,是向我討教各類藥物的辨別、儲存以及使用注意事項,那對於我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常識,她卻足足送了我三百兩黃金。

    解答完她的問題,她又興奮地講起自己即將開業的“沐雪藥堂”,說希望我能偶爾過去問診半日,按一個時辰三十兩銀子的價格付我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