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洛芷雪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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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的變遷,即便是遠在紅塵之外的桃仙庵,還是會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響。

    承夏國祁王奪位,原祁王府暗衛——我的幹弟弟丁允,因感念我從前相助之情,來到桃仙庵附近結草為廬,說要守護我一生一世。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大抵從初見時的第一眼便已確定。記得當年初見他時,他還隻是個小小的、瘦弱的、臥病在床的少年。今時,哪怕他已長得比我還高,我仍覺得他是個需要我保護照顧的孩子。

    他說他愛我,然而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是那樣子的。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會迷戀上一個人,我對他的相助之情,隻不過剛好給了他迷戀我的借口而已。

    後來,夏雲嵐和鬼影邪醫司馬連皓一起,帶著幹妹妹淺畫來到桃仙庵附近的武陵源定居。我見淺畫那丫頭甚是不錯,便極力撮合她和丁允在一起。

    丁允先時雖有幾分抗拒,後來懂得了什麽叫兩情相悅,便終於走出了對我的迷戀,開始完全拿我當親姐姐看待。

    我爹在桃仙庵附近的雙河鎮上為我置了幾處產業,我用心經營,加上丁允和淺畫的幫襯,很快越做越大。

    有一天,師父對我說,世事皆有定,既無法勉強,亦無需勉強。

    我有些迷茫,沉思默想間,師父又道:“妙雪,有些人天生心性空淨,有些人在經曆坎坷磨折之後勘透人生。而你,兩者都不屬於。”

    “師父想說什麽?”我越發迷惑。

    “為師想說的是,你性情裏有一股天生的熱情,不是僅憑修行就可以泯滅。倘若放不下俗世生活,你可以離開桃仙庵,做一個居士便好。”師父平靜地說。

    我想了許久,點了點頭。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也有自己喜歡的事。作為一個商人的女兒,我發現,我最喜歡和擅長的仍然是經商。

    再後來,傳言承夏國皇帝駕崩,丁允悲痛萬分,當夜便要攜同淺畫趕赴天武城吊唁。

    一來念及當初祁王幫我做捕快的恩,二來惦念爹爹,我隨了丁允夫婦一起前往天武城。

    路經望京城時,我們的馬車撞到一名突然從路邊衝出來的瘋婦。

    下車看視,驚見那瘋婦竟是數年前被阿晗納為侍妾的謝丫。

    一個小女孩撲在謝丫身上,悲痛欲絕地喚著娘親。

    我原本以為,這一生一世,我都不會原諒謝丫。然而那一刻,看到她形容枯槁地倒在血泊中,我突然不再恨她,心裏隻有深深的同情和疑惑。

    回光返照間,她清醒過來,很快認出了我。

    她滿麵羞愧,一邊拉過女兒,一邊拉著我的手,一迭連聲地向我說“對不起”。

    我命淺畫為她止血,又命丁允去尋找大夫,她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顫抖著嘴唇問我:“我……是不是還可以……可以叫你一聲姐姐?”

    “當然,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我微微頓了一下,回道。

    “姐姐……”她激動得淚流滿麵,抓緊了我的手道:“真好……臨死前還能再見姐姐一麵……真是太好了……”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我看了眼她身邊的女孩兒,那女孩兒明顯與阿晗有幾分相似。風府怎麽也是世家望族,怎麽會允許自己的骨血在外流浪?

    “是報應……姐姐,是報應……”謝丫慘笑道:“是我恩將仇報的報應……”

    在謝丫斷斷續續、瘋瘋癲癲的敘述裏,我好不容易聽明白,原來豫王繼位後,極力打壓風家,致使風府迅速衰敗。

    風家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新皇,托人百般打探,方知新皇與夏雲嵐交厚,因我是夏雲嵐的至交好友,新皇愛屋及烏,打定了主意要為我出氣。

    風家為保全整個家族,將謝丫與謝丫所生的女兒逐出風府,想以此求得新皇放過。

    豫王的確不再找風家的事,但阿晗卻因自己差點兒為風家帶去滅頂之災,又無力保全妻女,所以無顏留下,也和謝丫一起離開了風府。

    謝丫以為,從此以後,人生雖沒有了錦衣玉食,卻能與夫君過上恩恩愛愛的尋常生活。卻不料阿晗離開風府後,竟不顧她們母女出了家。

    她帶著女兒每天跪在寺廟前求他回家,他卻告訴她:他心裏最愛的始終是我,他恨她用心機手段讓他失去所愛,所以永遠不會原諒她,也永遠不會回頭。

    難以承受人生突然的變故,更難以承受這撕心裂肺的痛悔、傷心、絕望,她終於意識到命運殘酷的報複,開始時不時地陷入瘋癲。這段日子以來,一直是懂事的女兒在照顧她。

    聽完謝丫的話,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倘若在我剛剛離開風府時,得知阿晗最愛之人是我,或得知謝丫遭此厄運,我即便不會原諒他們,也一定會欣喜若狂。

    然而事隔多年,佛殿的修行、人間的曆練,已使我對阿晗、對往日的愛恨情仇看得極淡極淡。

    如今的我,生活過得很好。雙河鎮上,有很多喜歡我的人。我的世界如同冬盡春來,嚴寒漸去,花香馥鬱。

    幸福的人,心總會格外寬容。

    我告訴謝丫,我對阿晗已無半分情意,待她養好身子,我會幫她去勸阿晗回家。

    謝丫丟開女兒的手,雙手緊握著我的手,喉嚨裏發出奇怪的聲音,卻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她的血不停地往外流,怎麽止也止不住。我知道,她的時間已所餘無多,心中不由甚是悲憫,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她是否有什麽心願?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的女孩臉上,那女孩已經停止了哭泣,怔怔地聽著父母之間的恩怨,怔怔地看著我。

    我拉過女孩的手,對她說我會將這孩子送至阿晗身邊。

    丁允請的大夫趕到時,謝丫的身子已經僵硬。女孩俯在謝丫身上,哭得泣不成聲。

    我們在望京城逗留半日,為謝丫操辦了後事,而後帶著女孩繼續上路。

    路上,女孩不哭不鬧,小氣翼翼,懂事得令人心疼。

    我抱著女孩,告訴她,她可以不必那麽小心、那麽懂事。

    她俯在我肩頭痛哭失聲。

    在北山王陵祭拜過承夏國皇帝,又到天武城內見了我爹爹,回靈皓國的路上,我們帶著女孩兒在一座偏僻的寺廟裏找到了阿晗。

    當年玉樹臨風的少年,如今一襲僧衣,臉上添了滄桑,更添了幾分歲月沉澱下的安靜與莊重。

    我叫淺畫去向他說明事情經過,又叫丁允將女孩兒和三萬兩銀子的銀票給他,對他說三萬兩銀票,既是對謝丫的補償,也是給女孩兒的撫養之資。

    他卻全部拒絕了,既拒絕了女孩,也拒絕了銀票。

    丁允怒氣衝衝地看著他,罵他既不配為人夫,也不配為人父。

    他一語不發,任著丁允百般辱罵。

    丁允越罵越氣,到最後抽出刀來,要砍了他這個“不配做人的畜生”。

    他一動不動,任著丁允的刀向他肩頭落下。

    我急忙飛身掠出馬車,阻住了衝動的丁允。

    他靜靜看著我,嘴角邊露出無限蒼涼的、微微的笑。

    “芷雪——”他說:“我知道你在靈皓國桃仙庵出家,本想去找你,然而也知道依你的性子,決不肯原諒於我。那些事既已發生,咱們再也回不去了……我修行此生,不過是為了與你來世再做夫妻……”

    言罷,不等我說話,他轉身進了寺廟。沉重的廟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我依稀看見,他抬起僧衣的袖子,輕輕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滴淚從我腮邊滑落,我轉過身,拉住女孩的手,對丁允和淺畫平靜地道:“咱們走吧……”

    阿晗說得是,有些事既已發生,便再也回不去了。即便修行千生萬世,我們也不可能再成為夫妻。

    我又有了新的愛人,他叫秦沐風。若命運真有輪回,我願每一度輪回中相逢的都是他。

    至於阿晗,他是年少時一個溫柔的噩夢。噩夢醒來,我感謝他曾給予過的溫柔,卻決不願再走入那噩夢。

    多年後,爹爹年邁,思女心切,舉家來到雙河鎮。

    我為他建造了一座豪華舒適的宅院,同時接受他的投資,將雙河鎮生意再度擴大。

    曾經對我各種指摘嫌棄的庶母庶弟庶妹,如今在我麵前唯唯諾諾、極盡討好,唯恐一不小心惹得我不高興。

    但事實上,我的脾氣已經變得很好,性情亦變得寬厚從容,既不會因別人一言一語的冒犯而生氣,亦不會因別人的刻意討好而改變主意。

    當一個人不再以弱者的姿態麵對世界,便不會覺得有人時時刻刻想要傷害自己,更不會時時刻刻豎起身上的刺。

    對於自己過份的保護,原來隻是因為還不夠強大。

    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即便青春的容顏已被歲月帶走,我還是覺得現在的自己更美。

    夏雲嵐也說現在的我比過去好看,她說歲月對於有些人很殘忍,對於我們這樣的人卻是一種豐富的饋贈。

    是的,歲月賦予了更好的我們,且賦予了我們圓融的內心、卓絕的氣韻、通達的性情。這樣的我們,當然配得上世上最好的愛情、親情、友情。

    夏雲嵐留在雙河鎮的日子,我們常常於清晨時分登上高約九丈的摘星樓,透過朦朦朧朧的雲氣,看遠方噴薄而出的紅日。

    七彩的霞光自天邊延展到我們的腳下,依著琉璃闌幹,我常常想:所謂成長,大概就是一點一點接受人生的缺憾,接受命運的不完滿。然後用自己的努力,慢慢為自己創造出沒有缺憾的、完滿的生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