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9 牆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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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之後的某段時間裏,詹妮婭睡著了。事後她想來非常不可思議,因為按當時的情勢,她怎麽也沒有能安心睡覺的道理。她的親人失蹤了,不久以後她就要闖入一處龍潭虎穴,而此刻她身邊陪伴的是個子彈爆頭也打不死的神秘人物。於情於理她都該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像午夜時分的貓頭鷹一樣警醒著風吹草動,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她這幾天來睡得太少、想得太多,並且在最近幾個小時之內都神經緊繃。因此,當坐在看似安全又舒適的車廂內,聽著前頭司機用那催眠般的聲調叨叨不絕時,上下眼皮打架並不是件出奇的事。
    她堅信自己絕不會睡得太沉,隻是想閉眼養養神,在真正危險的行動到來前稍微打個盹,這樣才能讓思維更敏捷。可是實際上她肯定不止睡了幾分鍾的時間,因為她做了個相當長的夢。她不能斷定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因為赤拉濱的聲音一直縈繞在她耳畔,使她總以為自己還醒著。他向她說起大怪獸的儀式與力量,說到它們如何俯視著他們身處的世界,因與果,過去與未來,就像一個讀者任意翻閱一本會時時變化的魔法書。它們甚至可以拿起筆來自己塗抹和修改,給整個故事增加角色,把這個人的戲份挪給那個人,但每當它們變動一處時,整本書的脈絡也就隨之改變了,它們在修改前不能準確預見這種變化的結果,而當太多人可以閱讀和修改這本書時,彼此之間引起的連鎖反應又使事情更加複雜,以至於連最粗略的預見也變得不大可能了。這就是共同創作的弊端,尤其是這裏頭每個人對最終結局的要求也不盡相同。
    那麽,詹妮婭昏昏沉沉地接話說——她覺得自己當時還沒有睡著,確實是在跟開車的赤拉濱對答,而不是夢見自己回話了——這根本就不是在看書,更像是在做某種多人遊戲,每個人都是玩家,又都允許使用作弊密碼。
    咱們倆就並不是呀。赤拉濱似乎這樣反駁她。並非所有的人都是玩家,瞭頭,實際上我們隻是遊戲的一部分,而大怪獸們才是玩家,我們的存在隻是為了讓它們擁有更豐富體驗,而它們又構成了那個終極怪獸的體驗——你覺得這樣的答案能令你高興嗎,瞭頭?你願意承認這樣的事實嗎?
    這是鬼扯,詹妮婭回答說。如果她還清醒時可能會稍微克製些,但這時候她肯定已相當接近做夢的狀態,因此言語也變得更情緒化,也不再費勁去思考赤拉濱這些話背後的意圖。同時就像許多做夢的人一樣,她覺得自己已經從赤拉濱口中非常清晰、準確地知道了一切——至於這個“一切”具體是指什麽,事後她回想時完全說不上來,因此這隻是種迷糊狀態下的錯覺認知罷了。
    我們是完全不重要的。赤拉濱耐心地說,如果認可了這種理論,那我們就一點也不重要了。不管我們做什麽,去創造、繁衍、征服、殺戮……這歸根到底都是在製造“變化”,那正是在給大怪獸製造食糧。有什麽辦法能夠打擊到它呢?似乎隻有一種辦法是合乎邏輯的,那就是什麽都不做。
    什麽都不做。詹妮婭重複了一遍,想要單憑語氣表達自己對這個結論有多輕蔑。她直直盯著赤拉濱的臉——是了,到這會兒她肯定是睡著了,因為這時的赤拉濱竟然不是在開車,而是跟她麵對麵地坐著,中間隔著張很寬敞的方桌——然後她宣布說這一切都很荒唐。讓所有人什麽都不做,不發生任何變化,那不就是宇宙熱寂(或任何類似的概念)嗎?難道他們要為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大怪獸而集體自殺?就因為他們不願意讓這個大怪獸成為宇宙起源?爭奪這樣一個名號究竟有什麽意義?無論宇宙起源於奇點、深淵、機器或是怪獸,那對他們眼下的生活並沒有影響。如果他們有任何理由非要弄清楚答案,那也隻有一個動機——讓他們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而不是讓敵人活得更差。他們是為了已經擁有的東西而努力。
    夢中的赤拉濱非常認真地聆聽了她的意見。他靠坐在椅子上,手中拿著一瓶薑汁汽水,是上回詹妮婭在海灘度假時喝過的牌子。瓶中的汽水已喝光了,不知為何卻灌進去一片海洋;赤拉濱一邊研究瓶中遊弋的魚群,一邊連連點頭,向她解釋事情何以必須要如此進行。他說了很長一段話,而且似乎說得頭頭是道,完全是劇作家一貫的風格。詹妮婭抱著手在那兒聽著,逐一記下他的每個論點。當時,在毫無疑問的幻夢狀態下,她竟然覺得自己記下的每一個論點都很合理且關鍵,值得她大費口舌去反駁,等她清醒後再去回想時則十分納悶,因為她能記起來的關鍵詞都離譜至極:休克療法有助於胃的理智、布景的榮譽是至高無上的、石頭要從毛尖上跳出去……
    夢裏的她本想辯論下去,可是忽然間又改了主意。她意識到自己對這個話題已經很厭煩了,還有更緊急的問題要處理。於是她連忙揮了揮手,赤拉濱手中的汽水瓶一下子空了。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麽,她對他說,現在我得去救我哥哥,船長,我們坐在這兒是為了商量救援行動,不是嗎?怎麽談起這些雞毛蒜皮來了?
    哎呀,赤拉濱也叫了起來,我竟給忘記了,瞭頭!咱們得趕緊走……趕緊走……時間緊迫,你得立刻見到他才行!現在就全靠你了。你問我該怎麽做?這倒沒什麽關係,隻要你去了肯定就能解決。
    他說得非常肯定,可倏忽間詹妮婭卻對這個結論產生了疑問。她不安地想起自己根本沒做好充分準備:沒打包好行李、沒完成作業、沒跟漢娜和媽媽告別、沒有給雷奧的自動喂食器填滿狗糧、沒帶上她媽媽的槍和昂蒂小姐的麵包刀……她怎麽變得這樣粗心大意了呀?要是不做好這些準備,到了那裏時她應該怎麽做呢?她要怎麽樣應付敵人?
    赤拉濱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支懷表,拿在手裏看個不住。“太遲了,咱們太遲了。”他不停地說,“得趕緊呀,瞭頭。我們得立刻出發,不能再坐著了。”
    我得有把武器!詹妮婭大叫著說。可是赤拉濱不管不顧地伸手來拉她。“夠用了,夠用了!”他連連說,“你手頭的武器肯定夠用了,正正好能解決問題,隻要你把事情做對……現在咱們得走了,這些人可不好說話!”
    他急促的警告仿佛是電燈開關,一下把周圍的環境全點亮了。詹妮婭忽然發現他們還坐在“槍花”裏,還被那些瑪姬·沃爾的手下們包圍著,馬蒂陶就站在窗外的街道上,正直直地望著裏頭,腳下踩著倒黴的烘培店老板,而手已經伸進了外套底下。她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連忙跳起來坐上桌子,擋在赤拉濱的身前。
    直到這時,詹妮婭還沒有明白自己是在做夢,隻是奇怪地想到這眼前發生的事都非常熟悉,仿佛她早已經曆過一遍。她衝著窗外喊了一聲米菲,那喊聲讓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她身上。有人的手伸進了衣袋裏,卻沒能立刻把家夥掏出來。瑪姬·沃爾並不想傷害她,她現在非常確信這點是真的,因為她已經驗證過一遍了。
    在夢境中,這個瞬間被無限地拉長了,而且細節也詳盡得不像她真能體會到的:店裏潮濕憋悶的空氣掀起了一陣清爽的微風,那是剛才馬蒂陶走出店門時從外頭湧進來的;赤拉濱在她背後發出一種奇怪的吸氣音,有點像在驚訝,又有點像在發笑,總之不大像在驚懼;在她視線的正前方,馬蒂陶的嘴唇微微張開,隔著窗戶喊叫:“把門——”接著卻停住了,似乎發覺為時已晚。她仍在盯著詹妮婭,手裏的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腳下還踩著被她擊倒的人。那畫麵被框在窗格裏,很像一個有意編排出來的鏡頭。
    詹妮婭對曾經映入自己眼簾的這一幕印象深刻,因為她覺得這很像是人臨死前會看見的場麵。她的心突突直跳,等著下一刻槍聲響起,讓她像被拔了電源線的屏幕似的眼前一黑,或者她身後的赤拉濱會先血濺當場。
    其實死亡不可怕。她居然還有時間思考這個。很多死法從外人的視角看要比實際經曆糟糕得多,因為疼痛和神經反應都需要時間。就拿被僵屍吃掉大腦這事說吧,反正腦組織裏也沒有痛覺感受器,所以這事兒的折磨區域應該僅限於腦膜和頭皮損傷。當然這隻是理論上的,她又沒真的見過人被生吃大腦——不過最近她時不時會尋思羅得死前是什麽感覺。至於被槍擊中腦袋,那就更是種不遭罪的死法了。在痛覺神經反應過來以前,人的靈魂早已經溜之大吉,隻是外人瞧著會不大體麵。
    思考這些或許是為了讓她自己消除恐懼,從身處的危機中抽離出來。但是當牆邊那些人的槍口指向她時,她好像真的什麽也沒想,隻是事不關己似地觀察著。店裏最先掏出武器的人是一個站在門廊盡頭的男人。他站的角度比較微妙,幾乎打不著赤拉濱的要害,隻能打中擋在前頭的詹妮婭;他掏出來的武器也長得很怪,有一個特別細長的發射管,匣機部位卻極其短小,詹妮婭甚至不知道它該不該叫做是槍。
    她沒有機會從這把武器射出的子彈來做判斷了。在夢境中,就跟不久前她在現實裏經曆的一樣,那個人剛把握槍的手抬到胸前,眼看正要平舉射擊時,忽然就靜止在原地不動了,像個活靈活現的人體雕像,被創造者的巧手停滯在一種將發而未發的動態中。他臉部肌肉已完全僵木了,可眼神裏卻還流露出詫異,詹妮婭由此認為他並沒有失去意識。
    有一道氣流似的影子從他腳邊射了出去。它快得完全辨不清形體,會令人覺得是眼睛疲勞時產生的眩暈,或者冷熱氣流形成的空氣扭曲。這道影子,在真正發生過的現實情景中,是詹妮婭的視野壓根就捕捉不到的。她隻能通過事後的觀察推測菲娜當時的行動軌跡,知道它是從門口潛了進來,首先襲擊了最近的人,接著又衝人最多的角落去了。
    她早就觀察過菲娜那種極其獨特而驚人的變色能力,知道它隻要願意,在靜止不動時幾乎可以做到隱形,而即便是在急速奔跑裏也能大體調整到跟環境色一致,這就足以使人的眼目抓不住它了,因此她也沒機會研究它是怎麽靠四條短腿移動得那樣迅捷的。在夢境之中,她把它這種高速的動態幻想成了一道扭曲而無色的煙塵,在整個店鋪裏四處彈射,偶爾漂浮在貨櫃或桌腳的陰影裏,從中露出半透明的臉部輪廓,那模樣有點像是柴郡貓每次消失前殘留的微笑。
    在夢中,詹妮婭隱隱明白這次衝突的結果,因此她還有餘裕去仔細觀察。身後的赤拉濱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大意呀,瞭頭,外頭還有一個呢。”這句話好像真的發生過。她想著,多少覺得有點佩服他,至少是有點羨慕,因為冒牌劇作家似乎真的對什麽樣的場麵都不害怕。為了不落下風,她也隻得裝出見慣風雲的模樣,一邊保持下巴微抬的動作,一邊斜著眼朝左右兩邊張望。這種姿態是她從居民社區裏最難相處的一位老太太那兒學來的,專為了在彰顯自身傲慢的同時還能把左鄰右舍的八卦盡收眼底。她看見了牆邊的另外三個人:兩個站在她斜前方,“讀書女孩”帕裏則要稍微靠後一點。他們全都麵朝著她,除了帕裏外手裏全拿著家夥;其中一把武器詹妮婭可以肯定是手槍,裝填火藥子彈的那種,但另一把則造型怪異,她從來沒在馬爾科姆的槍械指南上見過。帕裏倒是沒有槍,手裏隻握著一個很小的噴劑壺,但包裝顏色和之前迷暈安東尼的並不一樣。
    瑪姬·沃爾給她的每個手下都配備了不同的武器。之前詹妮婭沒有時間細想,但在夢境中事情似乎都變得很慢,讓她能重新審查自己的記憶。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她認為這大概和赤拉濱有關係。也許赤拉濱有所隱瞞,殺死他需要的遠不止是恰到好處的兩槍。她細細地看過每一個人手裏的家夥,猜想它們究竟有什麽作用。遺憾的是她也隻能猜測,因為屋子裏的四個人都沒有機會真正施展他們的武器。
    菲娜化成的輕煙在店裏四處飄飛,每經過一個動作笨拙的敵人,對方立刻就變成了僵硬的塑像,隻剩下眼睛咕嚕嚕亂轉,表情滑稽而誇張。這些都不是真的。詹妮婭心裏很清楚。她記得實情是這些人的反應其實都非常快,而菲娜將他們製服不過是一兩秒內的事;它準是緊貼著牆角奔跑,逐個襲擊了他們的腳或小腿,因此她根本沒機會看清楚整件事的過程。如今夢境彌補了她的遺憾,讓她在想象中重新見證了那生死一瞬。事後她發現帕裏手中的噴劑是對著她的,很難搞清楚裏頭的成分是什麽,但如果當時她真的吸進去了一點,即便不是致命的,恐怕也會頭暈腦脹,甚至是呼呼大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詹妮婭繼續坐在桌子上,環視四周陷入僵木的幾個人。她沒有嚐試跑過去奪走他們手中的武器,因為她不知怎麽已經預見了結果(實際上,因為她在現實中嚐試過了)。菲娜的毒素造成的效果不止是單純的癱瘓或麻痹,而是種駭人的僵直。他們都硬邦邦地抓著各自的武器,連稍微彎曲一下都做不到。如果詹妮婭硬要繳他們的械,沒準得掰斷甚至生生切掉好幾根手指才行。在童年的幻想中她也許做過類似的事,但事到臨頭她發現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再說當時的情況也太倉促,她並不知道瑪姬·沃爾會不會派援兵過來。
    她看向最後剩下的那個敵人。馬蒂陶正與她隔窗相望,臉色有點蒼白,但一點也不驚慌,而是明顯地思慮著什麽。目睹了同夥們是如何在轉瞬間喪失行動力以後,她沒有貿然闖進來完全是明智的做法,而且反倒可以形成她的優勢,隻要她盯緊了店門,菲娜也沒法像伏擊其他人那樣輕鬆地搞定她。她想明白了這點,手中的槍口便不再對準詹妮婭,而是斜斜地指著店門的方向。那意思很明顯:如果店門那兒傳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她就會立刻開槍射擊。
    詹妮婭的視線飛快掃了一圈。她沒有找到菲娜眼下躲藏的位置,但是知道它一定還在店裏,於是用力地搖了搖頭,警告菲娜——準確來說,是在警告更通人性的米菲——現在先什麽也沒別做。在昏暗狹窄的店鋪裏要射中菲娜很難,可如果馬蒂陶隻是用一把槍守著出口,盯著那扇動靜極大的店門是否被什麽東西推動了,事情就很難說了。
    “哎呀,”赤拉濱在她背後說,“咱們陷入僵局了,瞭頭。”
    這句話,睡夢中的詹妮婭知道,並不是自己第一次聽見。這不過是她記憶的重演。但這回她忽然對他這副看好戲的態度生起氣來,於是她做了件記憶中不曾做過的事情。“那麽也許你可以想想辦法,”她反唇相譏,“你對現在的情況有什麽建議?這可也關係到你的生命啊。”
    “我一向聽天由命。”赤拉濱說,“再說你已經把這件事解決了呀,瞭頭,你是知道的。咱們肯定可以擺脫這個難纏的對手,而且過會兒就會找到我的船,開著它去找你哥哥。我們最好把他也拉上船,遠離瑪姬和周,沒準再去海底走一圈。我們得快點,在小舞台降下來以前。”
    這段話是完全荒謬的,根本不在她的印象裏。詹妮婭心想赤拉濱是不是已經嚇瘋了;她這個念頭剛起,赤拉濱竟然就在她背後哼起歌來。“我有一支金懷表,”他唱道,“還有一枚小鏡片,兩樣東西都包好,送人禮物要周到。”
    “你到底在幹什麽呀?”詹妮婭大聲問。她想回頭看一眼赤拉濱的情況,可是馬蒂陶還在窗戶外虎視眈眈,似乎根本沒聽見赤拉濱的歌聲。她有點不敢轉開視線,害怕事情會脫出她的掌控。是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她的記憶告訴了她後頭將會發生的事:她不能讓馬蒂陶有太多思考時間,或者有機會呼叫更多的援兵,因此在短短的幾秒鍾後,她就已經打定了注意,先是高喊了一聲米菲,接著自己主動撲向窗戶,用椅子猛力地擊打玻璃。與此同時菲娜也配合著她從門口衝了出去……馬蒂陶必須做出選擇,在兩個方向裏決定她要攻擊哪一個。詹妮婭已經知道她的對手會怎麽選了。
    一切都按照她記憶中的情形複現了。窗外黑洞洞的槍口轉移了方向,先像是本能般瞄向詹妮婭的麵孔,卻又再往旁邊偏了一點——看起來仍然很像是要擊中她——接著火光一閃,子彈穿過玻璃,擦著她的臉頰飛了出去。她可以感覺到熱風刮過皮膚時的刺痛,這也算不得什麽恐怖的事。她本該順勢把手中的椅子甩向玻璃窗,讓馬蒂陶的注意力保持在她這一頭……事情就在這裏變得奇怪起來。她手中的椅子忽然變輕了,像紙片般飛了起來,被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紙玫瑰吞了進去。在窗外,馬蒂陶依舊站在那兒,已經因為菲娜的毒素而動彈不得,這個結果完全在詹妮婭的意料之中,然而她臉上卻不是詹妮婭印象中那副苦惱又莫可奈何的表情,而是深深的恐懼。那種恐懼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的臉完全變形了,扭曲成了詹妮婭不認得的另一個人。這根本不是發生過的事。詹妮婭呆呆地想著,然後立刻發覺了更多不對勁:窗外的天空是陰沉沉的,幾乎和夜晚沒區別;原本被馬蒂陶踩著的那個烘焙店老板也不見了,她腳下隻剩一張隨風飄蕩的蛇蛻似的薄皮,看上去很像是當初昂蒂·皮埃爾在度假島上找著的那一張;菲娜本應停在她的肩頭,結果卻杳無蹤跡,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馬蒂陶的視線盯著詹妮婭身後。
    到了這會兒,詹妮婭已經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現實裏,因為她知道這件事實際上是怎樣發展的。她知道馬蒂陶在最後時刻擊中了赤拉濱,又在菲娜撲到身上時鬆開了扳機。當時馬蒂陶在想些什麽呢?或許她是試圖用手擒住菲娜,或許她有意讓詹妮婭有點能夠自衛的資本,不管怎樣,她讓詹妮婭把她手裏掛著的槍拿走了;作為報答,詹妮婭也把她拖回了“槍花”,讓她能以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躺在員工休息室裏,還順便偷走了帕裏口袋裏的催眠噴劑。她幹這一切時,馬蒂陶的眼神都像在說話:淘氣鬼!淘氣鬼!淘氣鬼!詹妮婭肯定她是有意識的,僅僅是不能動彈,而不應該是真的被詛咒變成了石頭。
    距離她明白這是個夢僅差一步之遙了。她猛眨眼睛,想強製自己醒過來,但那座馬蒂陶的石雕卻深深嵌進了她的記憶裏。它充滿驚恐的視線盯著她身後,令她疑惑究竟有什麽事如此可怕。於是她轉過頭去,看見赤拉濱的屍體仰靠在椅子上,血從額頭的空洞裏流出來。這一幕如今是嚇不倒她的,因為她現在知道了,“異位腦”生物有兩個思考中樞;要不了半分鍾,赤拉濱就會捂著額頭坐直,先抹掉腦門上的血,再衝她做個鬼臉。“這可跟你之前保證的不一樣呀,瞭頭。”他會這樣抱怨說,“還好我不是個容易倒下的人。”然後他會站起來,低著頭又蹦又跳,兩隻手捧著額角使勁地擠呀擠,那顆子彈居然就這麽從他腦門的洞裏掉了出來!
    這一回詹妮婭決心不上當,不會再為劇作家的假死而慌張失態,然後跑過去為他懊悔。她剛要想點什麽漂亮話回擊,那具假屍體卻忽然變了一副樣子;屍體腦門上的彈孔好似驟然疏通的噴泉般湧射出血水,濺滿了天花板和牆壁,甚是連詹妮婭身上也是。那血液竟然是冰冷的,讓詹妮婭吃驚地打了個寒戰。她連忙用胳膊護住臉麵,再從肘彎底下查看情況。赤拉濱的屍體正在飛速變化,皮膚上的顏色竟隨血液的流失而褪去了,由紅棕變成淡粉,最後竟然慘白得像冰雪,還覆蓋著厚厚的寒霜似的鹽粒。那張臉上擁擠醜陋的五官也不知何時舒展開了,而身軀則突然縮了水,變得更消瘦了一些。
    詹妮婭怔怔地放下手臂。她駭然發現躺在椅子上的屍體並不是赤拉濱,而是她哥哥的。他已經死了,但不止是因為額頭上的彈孔,屍體的衣服還濕淋淋的,掛著海草和鹽粒,是在海裏淹死的。她感到心口生出鈍痛,好像被人給打了一拳,立刻就忘了這一幕是多麽不合理,隻顧跑上去查看屍體,想弄清楚這是不是個惡作劇。當她顫抖著把屍體從椅子上扶起來時,他的頭顱卻以一個怪誕的角度往後彎折,仿佛已經給人擰斷了脖子;詹妮婭伸手去扶他的後腦勺,從頭發底下摸到幾條巨大的裂傷,好似被猛獸的爪子撕扯過;傷口很深,讓兩邊的皮肉都翻卷了起來,她的指尖能碰到了堅硬的骨頭碎片。突然間,劇烈的憤怒席卷了她的心田,把悲痛也完全衝刷掉了。她知道這個傷口是什麽,她知道是誰做的……
    屍體睜開了眼睛。他的瞳孔正對著詹妮婭,目光卻是渙散的,好似盲人般沒有聚焦。但他似乎知道是詹妮婭在扶著他,因此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太遲了。”他說,“去那叢林裏……”
    詹妮婭鬆開了手。屍體掉在地上,落在絲絨地毯般茂密的血紅玫瑰叢裏。她放目四顧,看見自己正身處一座午夜時分的玫瑰園,四處全是荊棘與花朵。我在做夢。她堅定地告訴自己。大地顛簸起來,她使勁地閉眼又睜開……
    顛簸沒有停止。天已經黑了,幾顆特別明亮的星星斜掛在車窗邊。詹妮婭扭動了一下身體,發現菲娜還趴坐在她腿上。她的右手仍緊握著那把從馬蒂陶手裏繳獲的槍,而且在她睡著期間恐怕從來沒有鬆開過,因此大魚際周圍的肌肉都開始酸痛了。她一邊慶幸自己睡著時並沒發生什麽,一邊瞧了瞧車窗外的景象。外頭的道路很黑,到處是廠房的空架子。他們肯定是開到某個非常偏僻的地方了。
    “醒了?”赤拉濱說。他還是好端端地在開車。詹妮婭偷偷往後視鏡看了一眼,確認他額頭的那個凹坑——這會兒簡直淡得看不見了——並沒有重新變回血淋淋的窟窿。
    “我睡了多久?”她問,一兩個小時?”
    “噢,不,沒那麽久。我想最多也就半個小時吧。咱們離開市區後你才慢慢不吱聲了,我想你準是太累了。別擔心,我估計咱們距離目的地還有段時間呢。”
    詹妮婭有點懊惱地沉默著。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種情形下睡著,甚至於還睡得那麽沉。假如赤拉濱有什麽壞心思,她可就完完全全是個自找麻煩的蠢蛋了。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認,之所以她竟能睡得著,一方麵是因為菲娜在她腿上,另一方麵是她多少有點信賴自己的逃跑搭子了。出於某種直覺,她總是很難想象赤拉濱會對她心懷歹意,可從理性的角度說,這種印象是毫無根據的。她不能單憑著所謂的直覺行事,否則早晚會因輕信而倒黴。
    她默默地沉思著,這時赤拉濱又說:“你好像做了個很糟糕的夢,瞭頭。我聽見你在後頭動來動去的,還咕噥了幾句話。”
    “我說了什麽?”
    “聽上去好像有誰在跟你胡鬧,叫你很生氣。”
    詹妮婭又朝車內的後視鏡看了一眼。“我夢見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她斟酌著說,“就是我們從‘槍花’離開時候的事。”
    “哎呀,準是我挨的那一槍嚇到你了吧?”
    “那倒沒什麽。”詹妮婭立刻說,她可不願意在這點事上被小看,“我又不暈血,也不害怕屍體……隻是,這個夢後頭變得有點奇怪。我夢見你真的死了,而且屍體突然變成了我哥哥。”
    她沒有再說下去,不想讓對方覺得這個無稽而不祥的夢境真的困擾了她。赤拉濱卻頗為體貼地說:“這證明不了什麽,瞭頭,我覺得你不是那種有預言天賦的做夢者。要知道,這樣的人通常脾氣是很差的,因為她們飽受睡眠與健康問題的困擾。”
    詹妮婭勉強朝他笑了笑。她在心裏提醒自己別太信任一個有備用大腦和宇宙飛船的家夥。“我還記得夢境前半段我們在爭吵什麽,”她轉開了話題,不去想夢中那個形象可怖的死人,“我好像在跟你吵怪獸論的事。”
    “你睡著前咱們確實在談這個。”
    詹妮婭有點記不清那場睡前談話與夢境的分界點,不過可以肯定赤拉濱確實跟她講了怪獸論與大海怪的事,他們還談到了她老哥惹的麻煩,以及等到了目的地後應該如何行事。可是她不記得話題是如何從商量行動計劃演變到激烈的爭執,並且爭執的內容還完全與她老哥無關。她靜靜地回想了一會兒,然後說:“船長,我在想你說的那些理論。”
    “很高興你聽進去了,瞭頭。我還以為你不會感興趣呢。”
    “連夢裏我們都在談這個……我在想,這些理論有沒有可能是同一回事?隻是描述的方式不一樣?歸根到底,它們在事實層麵上描述的是同一種現象。”
    “事實。”赤拉濱說,“特別奇怪的是,在宏觀視角裏,你簡直沒法定義‘事實’這個詞,基本上你隻能選擇自己願意相信什麽。”
    “可如果我三個理論都相信呢?它們其實並沒有什麽衝突的地方,不是嗎?也許確實有一隻大怪獸,它同時也是機器,並且住在一個天國似的地方。”
    “你太好心了,瞭頭。你一點也不希望為這樣的事情起衝突,不過很多時候人們並不是真的在為理論而爭吵——名義上是為這個,實則卻不然——我們的困境在於理論是為指導生活而設的;這三條理論,還有跟它們大同小異的無數種各種說法,它們為我們指明的是完全不同,甚至彼此矛盾的行動方針。我們不可能隻是幹坐著動動嘴皮就知道誰是對的呀。可是做驗證的代價是很昂貴的,昂貴到也許會摧毀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隻有很少的幾次機會,必須得決定按誰的方式去驗證。”
    “可為什麽一定要知道誰是對的呢?”詹妮婭問,“即便代價這麽昂貴?”
    “你覺得應當怎麽辦呢?完全不去管理論的事?隻經營好眼前的生活?就像草原上覓食的野生動物那樣?”
    詹妮婭遲疑地看著窗外的荒涼街道。“可以從代價最小的事情做起。”她有點不太自信地說,“先試試不會摧毀生活的那些方法。既然你說理論是為了指導生活,那麽我們就不應該舍本逐末,對不對?”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你聽起來不大有底氣呀,瞭頭。”
    “我隻是不確定有沒有這種方法,也許你們辦事向來都是一刀切的,並沒有什麽溫和的辦法。”
    “噢,原來是這樣。”
    他的語氣擺明了沒有相信。詹妮婭立刻又昂起腦袋:“你覺得是為什麽呢,船長?”
    “我以為是你的冒險精神在作祟呢……想想咱們認識以來的事,我覺得你是個很愛冒險的小姑娘。而當我們說‘熱愛生活’的時候,那通常都是勸人別去做刺激危險的事,別自討苦吃,而是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從平淡裏尋找快樂。對有些人來說要這麽辦一點也不難,但,我想你肯定是能明白的,這樣‘代價最小的事情’難免單調乏味,要熱愛它可不沒有嘴上說說那麽容易。它損耗的精神與氣力並不比一次豪賭更少,到頭來,等什麽事都做不了的時候,也許你會懊悔當初沒有賭那麽一下。咱們的生活總是在這兩種心態裏交織反複的,所以我想,瞭頭,你可不能算是個頂頂溫和的人啊。”
    “可我也不是賭棍。”詹妮婭沒好氣地反駁道,“我不會單純為了刺激去給自己找不自在的。”
    “我認為這是冒險家,”赤拉濱十分圓通得體地說,“不過嘛,瞭頭,我的意見是你屬於很有理智的冒險家。你會在探索懸崖前給自己扣上安全繩,而不是閉著眼睛往下跳。而且你是會給自己規劃目的和行程的,你懂得經營領地顧好眼前的類型,不是個跑到哪兒算哪兒的流浪漢………所以我想,這也算是一種選擇了生活嘛。”
    詹妮婭還想再說點什麽,平穩行駛的車身卻猛烈顛簸了一下。趴在她膝頭休憩的菲娜像箭矢似地彈了出去,力道幾乎要抓傷她的腿。她吃痛地倒吸了口氣,趕緊把手裏的槍端穩,以免發生意外走火。赤拉濱踩下刹車,回頭看向她。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因此詹妮婭也不說話,隻是拿眼神問他怎麽回事。車廂裏沒開燈,讓赤拉濱的臉顯得有些陰暗;他朝她擠了擠眼睛,又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他也沒搞清楚狀況,隻是覺得不大對勁。
    事情的確有點不對勁。詹妮婭伏低身體,貼著窗戶底部窺探外頭的情形。車窗外,空曠的街道與廢棄的樓屋都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煙氣息。月亮剛趁她睡著時爬到屋簷頂上,在夜空中遍撒蟾光。這晚晴朗得出奇,仿佛連一丁點雲絮都被仔仔細細地剔掉了,然而風卻很大,遠處的落葉和零碎垃圾被吹飛了起來,像在排隊過馬路似的蹦蹦跳跳。詹妮婭把車窗降了一點,好讓外頭的動靜能從縫隙裏透進來。廢棄廠房間的門窗呼呼地往外吹氣,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叮鈴咣當的撞擊聲,像內部零件脫落的機器正被人搖晃。這些都隻是風製造的噪音,她凝神傾聽了一會兒,沒有察覺到活物的動靜。
    他們在那兒等了將近一分鍾,沒有新的狀況發生。“我覺得剛才碾著了什麽東西,”赤拉濱說,“我們最好還是檢查一下。”他作勢就要打開車門,詹妮婭卻叫住了他:“我下去檢查。”
    “瞭頭,我也不至於叫一個沒成年的孩子替我趟雷呀。”
    “你還在深夜裏把未成年叫去大海上呢。”詹妮婭不客氣地說,“最起碼我身上沒有瑪姬·沃爾的格殺令,狙擊手不會朝著我的腦袋打。”
    她把目光炯炯的菲娜抱進懷裏,從遠離街道的一側快速滑下了車。她的雙腳剛落地,菲娜就跳下她的臂彎,自己鑽進了車底。這個動作嚇了詹妮婭一跳,還以為它發現了某種危險。然而並沒有子彈或別的什麽東西從遠處的樓屋陰影裏襲向她,看來這隻是菲娜喜歡隱蔽角落的天性使然。它肯定也被剛才的顛簸鬧得很緊張。
    詹妮婭彎下腰想把它從車底叫出來,菲娜卻沒有理它,而是趴在後輪胎邊盯著暗處的某個東西看。詹妮婭聽見一種冒氣般的嘶嘶聲,頓時感到不妙。她把手伸進車底,在菲娜盯著的陰影處摸了摸。某個尖銳的、鐵蒺藜似的金屬物體紮進了輪胎裏。是三角釘。她小心地沿著釘身摸到尖端,發現它是中空的,輪胎裏的氣正順著釘體往外冒。
    她站起身往他們來時的方向張望。不知什麽緣故,這一帶的路燈完全不亮了,除了前後車燈照亮的區域外,稍遠處的馬路都黑得像一條鋪展開的碳帶。她冒險往回走了幾步,非常警惕腳下的情況,幾乎是用鞋底擦著地麵移動。
    赤拉濱從駕駛座的窗戶裏探出腦袋與肩膀,伸長脖子往她這兒張望:“你在找什麽呀,瞭頭?”
    這家夥的備用大腦準是長在胸口以下的地方。她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別大聲嚷嚷,接著指了指他們的車胎,用手指搭了個圈,又朝圈裏吹了口氣。她希望赤拉濱能明白他們的輪胎已經漏氣了,但最好別叫周圍潛伏的人也知道這件事——其實這多少有點自欺欺人,因為她已經摸到了那個漏氣的輪胎,清楚這車很難再往前走了。他們落進了某些人的羅網裏……可是到這會兒竟然還沒有人跳出來抓住他們,又似乎這一切隻是偶然的噩運。她疑惑地四下張望,腳下踢到了某個小物件。
    詹妮婭把它撿起來,借著月光湊到臉前瞧了瞧,果然是顆造型精巧的三角釘,尖頭處是中空的,並且漆成了一種與馬路相近的青黑色。它摸起來光滑平整,毫無鏽蝕痕跡,成色可以說是嶄新的,不可能被人遺落了很久,準最近有人故意把三角釘布置在這條路上,好阻止車輛通行……她抬頭瞧了瞧天空,在月亮照耀不到的角落,隻有五六顆特別明亮的星星懸著,忽然間,其中一顆朝她頭頂正中的方向緩慢而均勻地飄了過來。她立刻小步碎跑回車邊,把那顆三角釘給赤拉濱瞧了瞧。
    “我們距離洞雲路 206號還有多遠?”她邊問邊仰頭望著天上。那顆發亮的孤星是明黃色的,比別的星星稍微深一點,但它周圍沒有別的光源,因此不像是飛機的航燈。她不得不懷疑那是某種無人機。
    赤拉濱沒有手機。他開車時也根本不用導航,仿佛對這一帶的道路都熟得跟自個兒的掌紋一樣。“直線還有三公裏。”他打量著三角釘說,“不過嘛,如果是開車能走的路線……”
    “我們得走過去。”詹妮婭果斷地說,“他們在馬路上布防了,車不可能開得過去。我們要找一條更隱蔽的路過去,否則準會被抓住。”
    她把菲娜從車底下捉了出來。赤拉濱則把車往街邊挪了一點,盡量隱藏在屋簷與行道樹的陰影裏,隨後才跟著詹妮婭一起穿過街道,鑽進旁邊的灌木叢裏。那顆微黃的孤星橫穿天幕,越過他們頭頂時有點可疑地停頓了片刻,又在詹妮婭的屏息等待中繼續移動,一直往順風的方向飛去。她從月亮的位置估計那是東北方,正是他們目的地的方位。
    “啊,看來我們得跟著那顆星星走。”赤拉濱說,“來吧,瞭頭,我對這兒的地形還算清楚,而且我的皮膚能感覺到很重的濕氣,咱們隻要跟著一條河走……哎呀!”
    他輕輕叫了起來。就在他們的注視下,那顆已經跑到東北角的星星忽然劇烈地閃爍了兩下,接著直直地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