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羅天大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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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京金甲符圖甫一放出,夜空驟然升起燦金光華,比上元節的彩燈更為絢爛。

    “那是?”

    餘霜抬起頭,眼眸再也無法挪開,並非因那顆閃爍的星辰,而是流溢金光中變幻的景象。

    仙都派擅幻術,尤其元蜃珠所衍元蜃幻境,能以假亂真,乾坤再造,可那畢竟是蜃氣所凝……

    而乾帝放出的法寶不同。

    無數道金光迸發出來,內裏卻是一片翻騰的雲海,仿佛流動的畫卷;一角白玉雕琢的廊柱悄悄現出,上麵鐫刻著密集的紋飾——雲紋、雷紋、獸紋、木紋……古意盎然,連教中典籍也沒提過。

    “九天之上!”她不自覺呢喃道。

    故老相傳天有九重,由軒轅天帝統禦,其中每一重天,便有一位天君執掌。人間飛升的道門羽士,便在九重天上開辟洞府,繼續參修無上廣妙大道。

    百年一度的昆侖法會時,幸運者或可目睹九重天闕——畢竟昆侖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桃花夫人所留筆記中,便有六百年前昆侖法會,昆侖之巔現出白玉京的記載。

    眼下,傳聞中的仙闕現於夜空,怎能不令她動容?

    “真靈下盼,仙旆臨軒,令臣關告,逕達九天……”餘霜不自覺念著,眼中盈滿淚水。

    然而動容的,何止餘霜一人!

    那些不懂修行的百姓嘖嘖望著,神情越發虔誠,即便是修行人——無論佛道、正宗、乃至拜火教幾位麻葛,也都心動神搖,恍惚生出股飄飄欲仙感。

    僧道司道人沒有停下,奏樂與誦經聲中,仍舊在五色幡下穿梭,腳下踏著周天星罡。

    李嚴瞥了眼清微掌教殷長梧,旋即望向夜空,雙瞳映出白玉京的輪廓,神情變得虔誠而卑微。

    而那尊九丈高的法壇前,乾帝麵色冷峻,雙手抬到胸前,似乎在結什麽法印,渾然不顧那玉京金甲符圖。

    ……

    ……

    放眼整座長安城,誰最知曉九道先天符圖,了解乾帝眾多隱秘,自然非陸安平莫屬。

    先天符圖傳承隱秘,連袁丹期這等曾五境巔峰的蜀山劍仙也勉強聽過兩道。傳自天外三清道尊,經廣成子之手流傳,曾在遁甲宗流傳,後被乾帝奪取。

    無需識海隱隱作動,陸安平便識出。

    九道關係天地本源的先天符圖中,玉京金甲符圖最為特殊,因關係到一件先天至寶。

    造化天宮!

    當今道門流傳,所謂靈器、法器、法寶三階九品,再其之上,便是仙器。但凡有一兩件仙器,便是中土鼎鼎有名的道派,四九道派那一級數。

    而仙器之上,便是後天至寶,中土流傳的也隻有軒轅劍、山河社稷圖兩件,水鏡真人留下那道河圖,也在此級。

    再往上便是先天至寶,自此方世界成就便有,與天地同壽、三清道尊同源,造化天宮便屬其列——甚至水鏡真人推測,拋開天外三天不論,這也是九重天唯一的先天至寶。

    古往今來,無數人覬覦造化天宮——上古時巫神爭搶,中古也是一眾神仙妖怪奪個不停,甚至廣成傳道以降,遁甲宗申玄芝祖師也生覬覦……

    陸安平本以為,乾帝多半顯化出山河社稷圖真貌,哪知客星起時,偏偏先放出先天符圖。

    樂聲陣陣,煙氣彌漫,於漆黑夜空目睹傳說中的金鄉玉闕,哪位修行人不生神往?

    璀璨繁華的天宮,不知綿延幾許,隻見得一道道廊柱、殿宇宙、牌樓若隱若現,雲氣彌漫有如錦緞流淌,越發凸顯天宮的金玉之質,仿佛觸手可及。

    這感覺輕盈而縹緲,陸安平卻突然打了個冷顫——從始至終,他並未見到任何仙家。

    水鏡真人所說猶在耳畔天上陷入災劫,眾仙難逃三清道標影響,一個個如籠中雀;即便造化天宮為先天至寶,得以幸免,這出塵卻冷清的景象,無異印證了水鏡真人所說。

    他不確定乾帝是否知曉真相,畢竟單以境界論,還未度雷火劫;興許其借玉京金甲符圖,也隻能感應天宮內部,渾然不知九重天上……

    “呼!”

    陸安平輕呼口氣,拍了拍心神深陷的陳少微、顧歡兩人,仍憑欄望去。

    滂湃的念力從法壇匯聚,恍如星漢般,匯入漆黑的夜幕,匯入從未現形的山河社稷圖中。

    客星無力地閃著光,法壇前的乾帝影影綽綽,手上施展什麽不知名的法訣,導引著念力、先天符圖、以及散著重重威壓的山河社稷圖。

    “原來如此!”

    陸安平明白了,若借念力煉化正一祖師,哪裏有天上現出白玉京更能吸引眾人呢?

    畢竟,連早有準備的正一弟子也險些沉入!

    驀地,他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

    若是此刻真仙韓稚、或者所謂的雲中君見證這一幕,不知是何想法?

    不過,山河社稷圖從天而降,誰曉得天上究竟是怎樣?

    他定了定神,望著下方如癡如醉,陷入群體性的癲狂,恍惚有種麵對九幽寧瞪鬼的荒謬感……

    “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樓……”

    他回過頭,隻見陳少微喃喃念著,直至客星閃爍了幾下,臉上殘留的沉醉才消,變得格外迷茫與驚悚。

    “徹頭徹尾的謊言!”

    陸安平讀懂了他的神情,沒理會一臉不解的顧歡,仍舊望向朱雀大街。

    造化天宮的驚鴻一瞥,將眾人祈求敬天的念頭推向,洶湧的念力匯聚著,狂熱的氛圍彌漫著,連同精心準備的儀式——那些承天香、五色幡、一叢叢黃菊、周天之數的法壇,繁複考究的罡步,構成一幅癲狂的場景。

    清微掌教殷長梧,陸安平先前沒多注意,此刻卻覺十足危險畢竟據傳乾帝先修清微道法,後滅遁甲宗,隨後才有李嚴來投……

    乾帝與李嚴自不必提,他有些好奇,據傳太白劍宗關係也極曖昧,怎麽不見那位白稚君劍聖前來?

    唰!

    唰!

    就在此刻,天空響起一聲響動,有如海浪拍打著礁石,隻見那顆客星忽閃忽閃,化出玄奧晦澀的軌跡,欽天監任意人也無法推演。

    不過,這番盛況,又有幾人顧得推演呢?

    感應到祖師氣息,陳少微突然盤膝坐下,手指不停掐算著,麵容也因驚恐變得扭曲。

    顧歡聽得金鈴叮叮響,站在一旁,有些茫然。

    轟!

    天空響起一聲雷霆,秋風卷過五色幡,吹得城中眾人衣衫飄擺,然而這沒影響到羅天大醮,甚至念力還盛了兩成。

    乾帝身上泛起金光——與夜空中玉京金甲符圖一樣,那尊碩大的法壇隆隆作響,作法的道士步伐也愈快。

    雷霆醞釀,漫天金光中現出一方物事,遮天蔽日的,隻留下碩大無朋的輪廓,無邊無際,吞噬著汪洋般的念力。

    那客星,也淪為孤星。

    “山河社稷圖!”

    所有道人醒悟過來,卻沒人阻止。

    的確,廣成子立下天規,人間帝王不得修道。

    可眼前這人,得上天眷顧賜下山河社稷圖,作羅天大醮、顯化九天白玉金闕,豈不是得上天的認可?

    何況,廣成子嫡傳的清微派掌教便在一旁護法。

    陸安平同樣感到威壓一輕,無形重擔卸下,自身修為也壓製不住。

    夜空越發燦爛,流溢金光中透出白玉京,又有一方碩大的畫卷現出——雖然僅有輪廓,也能感到那汪洋肆虐的威勢,以及上古氣息。

    山河社稷圖為軒轅氏所煉,以定鼎山河,此刻影影綽綽的,有如天幕隨風飄動,客星在上搖擺,光輝一閃一閃的。

    然而流景金瞳下,陸安平覷得真切,那分明是一團扭曲的人影,便是正一祖師張競陵了。

    五百年來第一人!

    不,上天後仍能證得半步天仙,隻怕與太一神君穀玄牝比,也毫不遜色。

    而眼下,卻在山河社稷圖中苦苦掙紮。

    砰!

    沉悶的響聲,令羅天大醮停頓了瞬,隻見山河社稷圖又縮了幾成,卻仍遮天蔽日……

    一重重念力灌注下,恍如聽得布帛撕裂的聲響,將天上雷鳴蓋住。

    不少修行人注意到天上異常,有些境界高深的,甚至目睹念力的凝聚,蠢蠢欲動又最終按捺。

    然而更多人仍在金光下禱告。

    他們深信,所做的一切——至少今夜的羅天大醮,都在上天眾仙的目睹下,盡管並未直接看到仙人。

    尤其是李嚴。

    期待已久的時刻即將到來,他期待著陛下升天的場景……

    乾帝身影漸漸升起,沐浴在玉京金甲符圖所放金光中,越顯脫俗,此刻已騰空十幾丈許,恰恰往東南望了眼。

    “糟糕!”

    刺目寒光湧來,陸安平篤定乾帝發覺自己,隻是因儀式未成,才顧不得。

    張皇之際,雷霆與羅天大醮中,忽然現出一聲不和諧的音調,鏗鏘有力。

    ——準確地說,是一聲木魚。

    這場盛會,乃是大乾空前的一次,僧道司籌備已久,斷不至此刻出錯。

    陸安平隨即聽,這聲音源頭,恰恰是在大興善寺。

    隨後,又兩聲木魚響起,繼而是郎朗的梵音,從興善坊傳來。

    大興善寺泛起佛光,那些護寺伽藍、異鄉的神隻,久為山河社稷圖壓製,此刻神通俱顯。

    甚至

    連火祆廟中長燃不熄的聖光也亮了幾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