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怎能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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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呱——呱——”

    山丘間傳來幾聲鴉叫,黃泛的草木瑟縮著,張靈瀟隻錯愕了一瞬,神情便平複,冷冷地道“又是雲中君的旨意?”

    該來的總歸要來……

    他心底暗想,感到一股無力。這些似乎從他生下便已注定,眼睜睜望著父親身亡,連登天的祖先也身死道消。

    同時,一股火焰從心底升起——憑什麽上天要斷正一傳承?憑什麽放著乾帝不管、非對正一斬盡殺絕……可而今,龍虎山也換做他姓了!

    “快走!”

    田彥和喝了聲,青霜劍凝成一道青光,繼而分化數十道,雷音吟嘯,向丈許外的仙都師斬去。

    同一時間,白蛟鏡迎風漲為尺許,內裏竟現出一道盤曲蛟龍,栲栳粗的寒光從中放出,激得方圓幾十裏草木簌簌作響。

    這兩件法寶由天師張伯符賜下,他祭煉多年,早已運轉如意——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貿然進入寧封仙府,並在喬玄手下支撐了幾合。

    然而他最依仗的,卻是玄武鎮獸。

    這樁散仙寧封子留下的法寶,一經放出,便化出龜蛇盤踞的玄武真形,幽光瑩瑩,牢牢罩定仙都師身影。

    修行鬥法,境界以下克上極難,何況仙都師一派之長、又有元蜃珠這件仙器……

    隻見這白袍老道笑吟吟的,透著某種找回場子的扭曲意味“是與不是,又有什麽關係呢?”

    電光火石間,三件法寶堪至身前,仙都師隻隨手晃了晃元蜃珠,無論是青霜劍、白蛟鏡,甚至從天而降的玄武鎮獸,俱被蜃氣所當。

    “好寶貝!”他驚歎了聲,這玄武鎮獸超乎預期。

    “走!”

    田彥和心底一絲僥幸徹底擊潰,忙拖著佇立原地的張靈瀟飛遁,三件法寶也蹭得收回。

    “逃不掉的…”

    身側景色飛速後掠,下方大江如練,翹首觀望的幾個行人也隻米粒大小,張靈瀟呢喃了聲。

    樟葉渡前幻境曆曆在目,這仙都師精通虛實生幻的神通,又能逃得到哪去?

    田彥和又何嚐不知?

    他縱目望去,下方草木枯黃,接連起伏的山丘抱著大江,緩緩向東流去;至於身後…那蜃氣亦步亦趨,分化出百般形製,與三件法寶攪在一起。

    “放心——”

    田彥和苦笑著,話沒說完,便覺神魂烙印一顫,玄武鎮獸倏忽失去感應,落入仙都師手中。

    下一瞬,青霜劍嗡鳴著,劍身不住震顫,也幾乎被蜃氣裹挾,落在萬象流轉的元蜃珠中。

    “天上地下,哪裏也無正一容身之地!”

    張靈瀟覺察到師兄趔趄,也聽到仙都師的叱聲,搖了搖頭道“師兄,你走罷,這老道要尋的是我!”

    聲音輕微,散在颼颼風中,但他知道田師兄聽得見。

    接著,他大喊道“老道士,放過我師兄,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沒用的…”

    田彥和強抑住胸中悶血,將青霜劍召回,白蛟鏡咣當了身,也滴溜溜折回。

    “張伯符殺我一個弟子,如今貧道還上一個,可見世間因果循環——”

    仙都師獰笑著,望著瘋狂逃竄的正一弟子,總算舒了三屍神下的一口惡氣,就在他催動元蜃珠之際,兩人竟突然轉向。

    江流無聲,右側草木明顯殘有幾分蒼翠,那裏山勢青秀,廟宇輪廓隱約可見,正是香煙繚繞的廬山。

    “田師兄——”

    張靈瀟驚呼了聲,明白師兄欲往東林寺去。

    東林寺乃是佛門三大寺之一,與長安大興善寺、河北伏虎寺齊名,不在四九道派之下。轟轟烈烈的毀佛滅僧中,東林寺未受到過多侵擾。

    不過眼下,他所想到的卻是父親。在沅水畔的晨曦中,父親曾提過東林——個中意思他明白,不通修行或可求助佛門東林寺。

    對於自視道門正脈,向來門戶之見極深的天師張伯符來說,這何等之難?

    張靈瀟鼻頭發酸,忽覺肩上傳來股溫熱…以及血腥,兩行鮮血從田彥和嘴角流出,一滴滴落入江中,風中傳來些許呼喊。

    “東林寺自身難保…何況,你也小瞧了貧道?”

    仙都師又開口了,跟著出手、全無保留的出手……張靈瀟趔趄了下,便如斷線風箏拋飛。

    他艱難地轉過頭,望見半空蜃氣縈繞,青霜劍與白蛟鏡閃了閃,便聲息全無,還有二師兄田彥和,最終剩下仙都師身影。

    “你這條命暫且留下,待回縉雲山祭天後才定!”

    想起所謂正一幹犯天條、羅天大醮,還有神秘的雲中仙,那仙都師收起斷金圭。

    “恨不能生噬你血肉神魂!”

    張靈瀟咒罵了聲,上空清朗,下方是遼闊大江,急速的墜落中,他又想起沅江畔父子二人相對的那個遙遠的黎明。

    砰!

    沒有沉入江中,沒有蜃氣裹挾,仙都師還有十幾丈遠,張靈瀟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被接下,落在江畔。

    那人身材枯瘦,頭頂亂發如淺草,臉上飽經風霜,一雙眼睛卻極幽深,笑吟吟的望了眼後,又轉過身,於是眼前露出廬山的輪廓。

    “和尚?”

    張靈瀟一陣錯愕,這人衣衫襤褸,但仍可認出原是件僧衣。

    難道真是東林寺弟子,才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江畔?可那從亂發,又看著不像……

    “哪裏來的賊和尚?”仙都師停住了。

    “阿彌陀佛,貧道道生!”那人雙手合十,“道友實在造了太多殺業!”

    “普、覺、妙、道……道字輩的小和尚也敢衝我指點?”仙都師叱道,卻望向廬山升起的香霧。

    “施主著相了!”

    道生絲毫不怵,眼睛骨碌碌轉著,卻顯得格外正經“我佛普度眾生,何況此人是有緣人…”

    “有緣人?”

    “敝寺普度大師一早從定中醒來,言拂曉時分有一有緣人在江畔,差貧僧等候!”

    有緣人?

    張靈瀟聽的稀裏糊塗,望著山上廟宇,一時有些恍惚。

    “有緣人?”

    仙都師也含混,這和尚不偏不倚,恰恰此處救下,難道真是普度指點?

    昆侖法會也隻有道門參與,佛家走的不同路數,他卻知東林寺底蘊不淺,甚至傳聞羅漢果的大德參禪入定,便是這素未謀麵的普度大師。

    “施主請看!”

    張靈瀟踉蹌起身,卻見道生和尚伸出食指,仙都師便回首去望。

    正當他迷惑不解時,身子又是一緊,那和尚竟將他攔腰抱住,飛也似的往廬山跑。

    “賊和尚!”

    仙都師瞬息覺察,即刻放出斷金圭、元蜃珠也衍化幻境,一是遮掩老君廟道眾,二是圍困和尚。

    “神足通?”

    和尚兩腳如飛,一步邁出仿佛山海難隔,沒等張靈瀟反應,便越過重重人群,廬山在望。

    “貧僧新悟的…”道生咧嘴笑了聲,旋即呼喊“師祖,道生回山門了!”

    “有興善寺的消息!”

    然而仙都師何等神通,道生也隻是逃出一步,便被元蜃珠定住。

    驀地,東林寺中竟現出一道佛號,回蕩在山林中,江畔眾人聽著不無側目,連老君廟道人也露出敬畏。

    “施主請回……”

    與聲音一齊飄出的,是一尊九品金剛台,於虛空出驟然現出。佛光大作,卻極柔和,九朵蓮瓣合抱,映著紛呈寶色的金剛台座。

    “淨白蓮台法?”

    “真是羅漢?”

    張靈瀟絲毫不解,卻聽到仙都大大師兩聲驚愕,隨後這老道猶豫了瞬,留下一道威脅目光後,竟灰溜溜離開了。

    “阿彌陀佛!”

    道生雙手合十,心中暗想“真是普度師祖出定,難道這回沒有看錯?”

    “剛才那老道何方神聖,怎地修為如此之強……連神足通也隻邁出一步?”

    ……

    ……

    三日後。

    知曉前因後果的道生暗自慶幸,剛從普度師祖禪房走出,便來到八寶功德池畔,看望那生著桃花眼的青年。

    “普度羅漢真說我是彌勒降世?”

    張靈瀟摩挲著鬼心蓮,望著八寶功德池青白各異的蓮花,心不在焉道。

    這幾日東林寺寂靜,倒不見老君廟騷擾,隻是那位普度羅漢所說未免太驚悚——末代天師、不懂煉氣的張家傳人,竟是彌勒降世?

    天可憐鑒,他連佛家神隻都不甚知曉。

    “錯不了!”

    道生篤定道,“普度師祖說了,我佛大開方便之門,即便……即便你是正一之後!”

    “何況…”他停頓了下,同樣望著滿池荷花,壓低了聲音“師祖說,天師曾偷偷拜訪過……”

    “什麽?”

    張靈瀟抬起頭,心神震顫,連鬼心蓮也險些灑落。

    “千真萬確!”

    道生虔誠道,想起長安興善寺中素和尚開導、與辛苦返回東林一路所見,不由合十禮讚“尊者不妨多讀讀經……”

    “至於你師兄的死——”見張靈瀟久久不發一言,道生歎了聲,“小僧會多為他多念幾遍往生經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說完,他作勢轉身離開,不敢多攪擾尊者。

    “應作如是觀?”

    張靈瀟瞥了眼地上佛經,忿道“我正一滅門,父兄慘死,怎能當做夢幻泡影,什麽也沒發生呢!”

    “依我看,這彌勒你們多半認錯了,就像當初的陸安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