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疤麵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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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空無一人,唯有雪花漫天飄灑。
餘霜循著還未完全覆住的腳印,很快在東門外見到那少年。他提著兩葫蘆酒,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尺許深的積雪中。
她走上前,顧不得拂掉發髻上的雪花,徑直喊道“陸安平,你且站住!”
陸安平轉過身,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位衣著華貴狐裘、絕少出現在曆山城中的冷豔少女,認出正是方才悅來客棧中的那位後,有些吃驚道“姑娘,你有什麽事嗎?”
或許是覺得自己太過突兀,或許是出於對正一派的顧忌,餘霜收起聲音裏的那絲淩厲,輕聲問道“那符籙,是誰給你的?”
陸安平輕呼了口熱氣,道“自己摸索著畫的,就是有時候不太靈!”
看著少年凍得發紅的麵頰上那股真誠,餘霜笑道“這張也是自己畫的嗎?”
說話間,餘霜拿出那張辟邪符籙,麵色微沉,盯著陸安平。
“這張不是……”陸安平一臉平靜,迎著餘霜目光道。
“前幾年到符離郡城,正一觀外槐樹下有個看相的野道士,隨手給了我幾道符籙,說是能辟邪驅鬼,守衛家宅……”
“你那拳腳功夫,也是野道士教你的?”餘霜一臉狐疑,打斷了少年的回答。
“那也不是!”陸安平瞥了眼少女身後淺淡得接近於無的腳印,誠摯地道“從小在山上打獵,手腳自然輕快。”
看似文弱卻身懷拳腳功夫,毫無修行卻有正一符籙,這少年可真會裝神弄鬼……餘霜轉頭望著曆山蒼茫,忽然有了主意。
“你既然從小上山,可願做個向導,明日帶我進山?”
“這……如今大雪封山,天寒地凍的,進山可不大安全。”陸安平麵露難色。
“不必擔心……”餘霜晃了晃腰間寶劍,又摸出一枚分量十足的銀錠,淺笑吟吟道“你若同意,便以這十兩銀子為定,明日下山時再給你二十兩。”
“成交!”猶豫了片刻,陸安平幹脆地接過銀錠。
“明日辰時三刻,東門外見。不過,我還有個條件”餘霜話鋒一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我平生最愛拜佛訪道,聽說你住在前麵的…道觀中,帶我瞧瞧!”
這多嘴的掌櫃……陸安平暗罵了聲,輕輕抖落笠上積雪,沉聲道
“隻是看看倒也無妨……不過觀中簡陋破敗,怕入不得姑娘法眼;況且天色漸晚,前麵還有六七裏路……”
“無妨,你領我去,明日下山便多給你十兩銀子!”餘霜正色道。
“既然如此,姑娘請了!”陸安平把銀錠揣入懷中,應承下來。
他不知道這華服女子是何方來曆,也不知道來曆山有何目的,更不知道為何對自家棲身的破觀如此感興趣?隻是這筆巨款實在令他心動。
曆山貧困,普通村社人家一年用度不過一兩八錢。辟邪驅鬼的酬勞雖高,但也幾年才逢上一回……這可是四十兩,四十兩啊!不知道哪年才能攢到……
懷中銀錠冰冷,陸安平心裏卻是躊躇滿誌。
先添幾床新棉被,開春再翻修下道觀……還要添些燈油,再去一趟符離郡城,買些書……他思緒紛飛,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餘霜緊跟著少年,走在驛道上,頗有興致地看著周遭景象。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遠處的村舍隱匿在起伏的土丘間,隻聽見偶爾幾聲犬吠。驛道左側,齊整的黃楊樹落滿積雪,光禿禿的枝幹上懸著一排排晶瑩的冰掛。
“這樣的景色,丹陽倒也少見……不知極北之地的冬天,會是什麽樣子?”
餘霜生長在江南,大半時間在玉環穀中清修,這樣的大雪還是平生初見。
正思索間,一縷甜膩的奇異味道遠遠地飄了過來。
“什麽味道……”陸安平扭過頭,緊接著一陣鼾聲傳來,在這萬籟俱寂中顯得分外洪亮。
“那裏!”餘霜伸手一指,隨即身形輕縱,很快在前方土丘邊的枯樹下見到一個人影。
等走上前,原來是個精瘦漢子,穿著褐色單衣,腰間掛了隻灰色皮囊、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什麽東西。
那人正蜷縮在枯樹露出的洞口中,半個身子落滿了雪。他麵色青黑,鼻子翕動著,冒出呼呼熱氣,左側麵頰上一道兩寸許、扭曲如蛇的疤痕分外明顯。
“哪裏來的乞丐……”陸安平跟來上來,嘟囔了聲,放下酒葫蘆,伸手輕晃那乞丐。
通體冰涼,唯獨胸腹透著些溫熱。陸安平見久未反應,於是伸手去探乞丐額頭。
灰色皮囊似乎翻滾了下,乞丐悠悠醒來,似乎很是觸怒,兩眼咕嚕嚕轉著,透著寒光,卻沒有說話。
一股強橫的靈氣波動若有若無,望著乞丐冷冽的眼神,餘霜想起父親臨行前的叮囑“風塵之中,常多異人,不可不謹慎行事!”
幾個呼吸間,餘霜閃過無數念頭,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退去。而那乞丐,也沒有別的動作。
“喂,這麽冷的天,要睡到別處睡……”
陸安平拍了拍乞丐的肩膀,又拿過一葫蘆酒,道“乞丐,這酒留給你喝,暖身子!”
那乞丐眉頭陰晴不定,似乎頗不情願,從懷中摸索一陣,掏出枚烏青色的鏽銅板,含混道“呐…給你!”
倒還是個要強的乞丐!
陸安平略停頓下,接過銅板,而後拎起酒葫蘆,轉身往驛道上去。
“咦……那姑娘呢?”
一片蒼茫中,哪裏還有姑娘人影?
都是怪人……乞丐宛如雷動的鼻息聲再次響起,陸安平腹誹了句,將銅板塞入懷中,走上驛道。
……
……
悅來客棧二樓最好的客房內,秦衝謹慎地貼上幾張符籙,布置成一座小小的隔離陣法;隨後往火盆中添了幾塊木炭,這才說道“你真打算讓那少年帶我們進山?”
炭火熊熊燒著,偶爾幾絲火星竄出,一縷輕煙升起,又緩緩消散。
餘霜抱著劍,淺淡地道“曆山也是符離郡中大山,綿延百餘裏,有那少年做向導,我們也不用盲目搜尋。”
“他的背景?”秦衝輕聲問道。
“並非正一門下,隻是偶然獲得辟邪符。”餘霜眼角閃過一絲異色,隨即話鋒一轉,麵色凝重道
“剛才那疤麵乞丐,必定是修行之人,境界不在我之下“
“是否等師傅他們前來?”秦衝有些擔憂,形勢似乎變得複雜。
“等不及了!“餘霜一臉堅定道“須得提早進山!”
秦衝略停頓了會,臉上閃過一絲陰雲“除了那疤麵乞丐、隱藏在暗中的左道,也許還會有別的修行人。”
“方才吐納修煉時,發現天地靈氣比初來時濃厚了三分不止,而且有越發濃鬱的趨勢。”
“天地靈氣合該有此征兆。”餘霜微微頷首,對師兄的擔憂很是認同,“所以,我們要提早進山,占據先機。”
“若是動起手來”秦衝臉上的陰雲更重了幾分。
餘霜一臉堅定道“我身攜倚蘭劍,三百裏內爹爹感應得到;若真有事,爹爹定可以及時出手。”
倚蘭劍是師傅性命交修的法寶,加上紫陽觀陶師伯助陣,一般的修行人倒足以應對。
秦衝點點頭,想起方才那少年,道“不知那陸安平是否真的熟悉山上情況?”
“那少年雖然裝神弄鬼,又貪財,卻不像是此處撒謊。”
說話間,餘霜將那枚廢棄的辟邪符投入火中,望著升起的青煙,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少年頭戴鬥笠,手提葫蘆,在雪地裏踽踽獨行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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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平走上驛道沒多久,天便黑了,隻積雪映著些光亮。
四下靜悄悄的,偶爾傳來穿來幾聲積雪壓斷樹杈的脆響。等走到那幾十家低矮茅草屋聚集的村舍,看到幾處昏黃燈火時,他才略微安心下來。
一天之內,便遇到客棧鏢師中邪、突然沒了蹤影的冷豔少女、滿臉凶相的疤麵乞丐,他的心裏隱隱有些發慌。
也不知道明早的約定還做不做數……陸安平胡亂想著,邁過驛道邊的陰溝,轉身折向北去。
那裏是一片小山坡,與曆山綿延的山勢連為一體,上麵叢生著參差的灌木。他熟練地穿過其間小徑,走到那處籬笆圍起的院落前。
院裏隻一幢三開間建築,似乎坍塌過半,看得不太分明;東側堆著小山般的柴堆,也被厚重的積雪覆蓋。
陸安平走到正中折斷的井欄邊,借著雪光,蹲下看了眼幾株含苞待放的梅花後,這才起身走到觀前。
積雪覆壓,僅存的一間半建築搖搖欲墜,偏偏那副朱漆刻著“尋真觀”三個大字的黑匾,仍不失堅挺地掛在正中。
“不知道剩下的屋簷能否挨過今年冬天?”他踏上石階,摘下鬥笠,抖落渾身雪花,側身推開觀門。
老舊木門吱呀作響,瞬間一股冷風從裏麵吹來,陸安平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放下葫蘆、鬥笠以及蓑衣,摸黑走到正中神像前,拿出火折,小心地將案台上的油燈點燃。
地麵陰冷而潮濕,散落些灰燼,一隻紅泥小爐立在正中,業已冰涼。陸安平折回院中,扒拉出一捆幹柴,又拿瓦罐裝滿新雪,這才堵上觀門,生起爐子。
丈許高的神像默然而立,像身彩繪早已褪去,上麵布滿蟲蛀的孔洞;肩部以上,灰塵蛛網密集,看不清神像本來麵目。昏黃的燈火下,神像左手握一卷書,右手持竹節鞭,似儒非儒,似道非道,反有些像是門神武將。
幹柴劈裏啪啦地燒著,散發出陣陣暖意。陸安平湊近些,將瓦罐放到火爐上,等待雪融。
良久,他衝著神像背後喊道“喬大叔,別睡啦,你看我帶了什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