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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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生和尚從廬山東林寺至此,一路苦行、治病救人,怕也有吸引信眾的念頭”

    陸安平回過神,瞥見原本麵容呆滯的眾人竟然透出一股狂熱,似乎深信那位彌勒佛會降臨人間,拯救眾生於水火,不禁感慨了聲。

    昨日夷陵正一觀黃幡風動、銅磬陣陣,舉行開壇祈福法會,應該也有類似心思;不過何鬆亭身具修行,應該知曉除了些許心理撫慰,並沒有多少用處。

    道生演述彌勒下生,則有些不同。

    他所說人人都有佛性、人人皆可修行佛法無疑更貼近凡俗,而且《彌勒下生經》中所體現的對眾生苦難的憐憫十分真摯,與方外道派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人不同。

    “至少正一觀那些享受世俗尊崇的道士不會深入他們之中。”

    陸安平側過頭,打量了幾眼周遭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群,默默歎了口氣。

    道生和尚仍兀自講述著,那身破爛的百衲衣窸窸窣窣地動著,右臂不時比劃,目光深邃,透著難以言喻的專注與熱忱。

    過了好一會,他才端起缽盂,咕噥喝了口水,緩緩道“隻要有向佛之心,懷有慈悲念頭,便能為彌勒所渡”

    這算是為這番講經所作的總結陳述了。

    佛寺雖然並不罕見,可眾人一年半載也不過去一兩次,又無力布施;如今聽眼前苦行僧人詳細講彌勒如何普度眾生,成就人間淨土,不禁有些神往。

    有些腿腳快的,早已折回低矮土房中,捧出幾個黃饃饃,向道生布施;方才被救的孩子父母,更是準備了幾碗齋飯,殷勤地呈上來。

    “貧僧過午不食,今日的一餐早於先前布施了感謝各位施主美意!”

    道生輕笑著,躬身行了一禮,接著道“貧僧還會在此停留幾日,仍是準時講這彌勒下生經。”

    道生和尚雖有些婆婆媽媽,但演起法來詞真意切,看來極為擅長;而且方才所說佛門六神通,廬山東林寺應該是有大修行的地方,不知道尋常寺廟有神通的和尚多嗎?

    昨日見夷陵正一觀開壇祈福,今天又見東林寺的和尚演說彌勒下生

    陸安平伸了個懶腰,正待感慨,便見道生和尚揚了揚衣袖、摒散眾人,道“陸施主,可有收獲?”

    陸安平搖了搖頭,瞥見道生麵露期許,於是頓了頓,道“按經文裏說,末法時代,彌勒降世、普度眾生,並於人間建立淨土。”

    “末法時代,何時會到來?”

    “這個”道生托著紫金缽盂,撓撓頭

    “《阿含經》、《大般若經》、《法滅盡經》中說法不同,有說佛陀滅盤後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而後為末法時代;也有說正法、像法各一千年,末法五千年”

    陸安平想起《遁甲真經》關於上古、中古時生民爐鼎的記載,頓覺雲山霧繞,眉頭也漸漸皺起。

    道生湊近了些,雙眸緊緊陸安平,低緩的聲音透著某種高深意味“施主可相信,末法時代即將到來,世間將陷入災劫”

    頭頂太陽高照,坊市中偶爾可見些人影,陸安平望著一臉凝重的道生和尚,幹脆地道“我不信!”

    道生咧嘴笑了笑,這次不再婆婆媽媽地拉著他,也不過問金蠶蠱、入東林寺修行的事宜,而是略施一禮,朗聲道“施主,要往哪裏去?”

    這才有幾分高人模樣

    陸安平輕吐口氣,道“我麽,閑雲野鶴,或許找個地方讀書。”

    他指了指背上的黃竹書篋,略頓了會,低聲道“或者躲進山中,清修道法”

    道生細細打量了會,麵容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道“不如——”

    “打住打住!”

    陸安平忙擺擺手,幹脆地道“我可不願當和尚!”

    “一切諸法,緣會而生,緣離則滅!”道生托著紫金缽,沉聲道,“隻有祝施主好運了!”

    言畢,陸安平瞥見道生眼神現出一絲異色,嘴角輕動了下。

    “怎麽了?”

    他驚疑了聲,忙轉過身去,便見煌煌日光下,佇立著兩位頭頂平冠、身著黃帔的道士來。

    右側那位有些肥胖,手捧一柄白色拂塵,麵容冷峻,正是陸安平昨日見到的常姓道士。

    另一位麵生些,神色中帶著股衝虛淡然,隻是腰間那柄寶劍輕輕搖曳,透著某種攝人氣魄。

    “正一觀!”

    陸安平心神微動,若無其事地收了收書篋,瞥見道生神色也迅速調整過來,臉上不露半分表情。

    “小道常柏青,這位是師弟常柏平。”

    左側道士邁步上前,略施一禮道,“奉家師夷陵正一觀主何鬆亭之命,搜查一應冒領度牒的僧道”

    “不知大師法號,出自哪一座寶刹?”

    “貧僧法號道生,於廬山東林寺受戒!”

    道生拖著那雙凍得青紫的大腳,邁出幾步,淩亂眉毛下的雙眼透出一絲鄙夷。

    “原來是東林寺的高僧!”

    常柏青輕歎了聲,眼神示意了下身旁的常柏平,旋即緩緩地道“大師可將度牒帶在身上?”

    陸安平輕吸口氣,便聽到道生和尚語氣肅然,道“並無度牒。”

    “東林寺有眾多高僧大德,也受朝廷敕發的度牒,”常柏平走近些,兩眼現出凶光,“你既無度牒,怎麽敢稱是東林寺的僧人?”

    “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既受五戒,所說的話自然句句屬實。”

    這和尚一路宣揚彌勒下生,怕是與正一觀不對付

    陸安平瞥了眼地上那條狹長的影子,不禁暗歎道。

    “既然如此,請大師隨我們走一趟,待確認身份後,便將大師送回。”

    常柏平望著道生深邃的眼神,猶豫片刻後,緩緩而不失威嚴地道。

    “正一觀如何能管我佛門之事?”道生竟是直接回嗆,聽得陸安平心中叫苦。

    “天師身兼禦前宮觀教門事,便是天下宮觀教門領袖,而且有長安城敕發的諭令,嚴查一應淫祀、妖人、冒領度牒的僧道”

    果不其然,那位常柏平揮甩拂塵,凶厲麵孔竟透出絲義正辭嚴的味道,“我看你鬼鬼祟祟,便是左道妖人!”

    “正一觀未免欺人太甚!”

    道生絲毫不懼,那張破爛的百衲衣輕輕翕動,說話間,回頭瞥了眼陸安平。

    白日西斜,周圍漸漸聚集些人,畢竟正一道士地位尊崇,與方才演說彌勒信仰的道生大師起衝突,也是一樁難得的熱鬧。

    “昨日才確認沒有被正一盯上道生和尚也是頑固,明明不擅鬥法”

    陸安平瞪了眼道生,不由得暗暗叫苦。

    常柏平手揮拂塵,輕喝幾聲,將圍觀眾人驅退了些,便站在師兄身側,麵泛凶光,卻是盯著作勢欲走的陸安平。

    “那麽,便隻能鬥上一場了!”常柏青握緊劍柄,勉力鎮定道。

    和尚兩眸轉動間,看得他脊背發寒,便是師傅何鬆亭也未曾帶來如此感覺;然而當著眾人,他實在不願弱了正一名頭。

    道生沒有回答,而是晃了晃缽盂,兩腳又向前邁出,皴裂的麵孔現出堅毅神色,配上那雙泛著怒火的雙眸,頗有幾分金剛怒目的感覺。

    人群發出陣陣哄笑,並不時議論紛紛,大多認為有彌勒護持的道生和尚法力更勝,也有少部分堅定正一觀的神通。

    至於一身青布棉袍、身背黃竹書篋的陸安平,則被眾人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畢竟隻是位聽道生講經的書生,最多與和尚有些熟稔罷了。

    短暫的僵持後,常柏平先沉不住氣,手舞拂塵,大步向道生衝來;常柏青見狀,也輕叱了聲,抽出那柄寶劍。

    大約不過鳳初境

    陸安平見識過秦衝步伐,昨日又在正一觀觀望眾多黃帔道士的爐鼎,當下對常氏兄弟有了番判斷。

    “隻是”

    他望著那位巋然不動的苦行僧,心中疑惑“這道生和尚真的不擅鬥法嗎?”

    隻聽得咣當一聲,常柏平那柄拂塵帶著勁風,重重拂向道生頭頂,卻被紫金缽盂擋住,發出一聲脆響。

    緊接著,道生那幹瘦身軀應聲而倒,紫金缽盂也脫手,不知滑向那裏。

    這令常柏青有些吃驚,他本以和尚有力,未鬥便有幾分心虛;誰料竟在鳳初中境的師弟手中落了下風。

    腦海中念頭電閃,常柏青猛一頓足,終於收起那柄寶劍。

    這和尚偏要逞強,連六字光明咒都沒使出,一回合便落敗

    陸安平望著倒地的道生和尚,喟然歎了聲。

    怎料那位微胖的正一道士並未跟著停手,手中拂塵凝練如鞭,須臾便至道生麵門。

    “不管了!”

    陸安平顧不得多想,就勢將身上書篋甩出,徑直向常柏平而去。

    常柏平略一側身,將黃竹書篋躲開,幾卷經義散落一地;趁此機會,陸安平湊上前,將道生扶起。

    “貧僧不會鬥法”

    道生似乎沒什麽大礙,皴裂麵孔露出絲笑意,緩緩道。

    陸安平抬起頭,隻見常柏青執劍而立,臉上透著幾分疑惑;常柏平則指著他,大喝道

    “昨日殿中見你鬼鬼祟祟,果然與妖僧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