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淒厲的抽泣聲中，張亞口中呢喃，不斷誦念著妙行無住分。

    經剛才一番驚慌失措，他才意識到自己尚且會幾段佛門《金剛經》，於是一邊誦念，一邊透過顫抖的指縫，去瞥那團濃綠色、拖著慘白長尾的鬼火。

    噅——

    灰驢幹嚎了聲，抖了抖前蹄，而後麻木地低下頭，啃食著地上的霜草。

    “這畜生！”張亞罵了聲，幹脆將手拿開，悄悄睜大了眼睛。

    陸安平倒顧不得篝火旁的張亞，而是緊握住元青藤，身形不停起落，追著那團飄忽不定的鬼火。

    “沒想到在夷陵郊野做回本行”

    靈氣在他體內氤氳，浸潤著四肢百骸，有如打鐵一般，極有韻律感；開合之間，氣血湧動，五感也更敏銳些，正是催動丁甲神術的征兆。

    他見辟邪符收效甚微，便打定主意，憑這根得自寧封仙府的元青藤驅鬼；若是女鬼要奪舍附身，還有識海中那道金烏扶桑圖來收。

    “小書生，來追姥姥呀！”女鬼又現出肥碩身軀，慘笑了聲，跟著又發出陣低聲抽泣，聽得人頭皮發麻。

    “兀那陰魂，哪裏逃！”陸安平大喝一聲，腳尖輕點低矮灌木，恍然有重回曆山辟邪驅鬼的熟悉感。

    隻是他如今有道門修行，邁入鳳初下境，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起落便有數丈遠，身形也靈動許多。

    可惜女鬼身影飄忽，手中元青藤還未湊近，便被躲過，連慘白色焰尾也觸碰不到。

    “這青藤是件寶貝！”

    女鬼倏忽停下，撩了下麻花辮，吐了吐猩紅長舌，隨即又化為一團碧油油的鬼火，往曠野裏鑽。

    緊接著，淒厲的抽泣聲再度響起，比先前陰沉幾分，斷斷續續的，直往頭腦裏鑽。

    “姥姥死得好慘！”

    “活著——沒享到福，死後也遭罪！”

    看來這女鬼存心捉弄

    陸安平暗想著，漸漸覺得有些心煩意亂，連身形也慢了幾分；他回過頭，隻見篝火仍隱約跳動著，張亞卻已經癱倒在地。

    嗖嗖！

    他不再遲疑，縱躍間激起陣陣破空聲，元青藤甩出，發出劈啪的脆響，頓時覺得心下暢快許多。

    元青藤還未至，那團濃綠鬼火倏忽停下，跟著便見女鬼捏著方淡紅色羅帕，一邊擦拭眼角，一邊痛哭道“嗚嗚嗚——姥姥死得好慘！”

    慘白霧氣縈繞在她身側，昏沉沉的，透著數不盡的陰森。

    哭聲似乎帶著極大的悲憫，陸安平聽得一愣，不禁生出一股惻隱與心酸，想起幼年關內災荒時所見的各色慘相——簡直如人間地獄。

    “嗚嗚——”

    女鬼哭得越發厲害，簡直撕心裂肺一般，肥碩身軀也跟著翕動；羅帕輕墜，兩眼骨碌碌轉著，小心地打量著少年，以及那根綿軟落下的青藤。

    充塞天地的抽噎聲中，陸安平漸漸出神，想起關內道餓得幹癟的孩童的哭喊、老父將閨女賣掉時的抽噎、吃太多觀音土而脹死的災民的呻吟虛弱不堪的伯父捂著他的雙眼，吃力地抱著他。

    一行清淚從他眼眶中盈出，沿著麵頰、一滴滴落入衣襟。

    紮麻花辮的女鬼瞥了眼，眉頭抽動了下，旋即收起羅帕，粗大的麻花辮甩動間，彈出幾團雞蛋大小的碧綠火焰，飄忽忽地，向陸安平打來。

    咚——

    陸安平忽覺眉心跳動了下，恍然醒轉，便望見三團鬼火疾射而來！

    女鬼白裙輕動，包裹在碧油油的鬼火中，有如燃燒；那張圓臉呈慘白色，毫無表情，唯有猩紅長舌直挺挺吐出，作勢撲來。

    “呔！”

    陸安平大喝一聲，身形側閃，勉強躲開三團碧綠鬼火；同時淩空抽甩元青藤，隻聽啪得一聲結實脆響，正中女鬼左肋。

    陸安平也沒有十足信心，能傷到有形無質的陰魂；見元青藤將女鬼抽得一震，不禁有些鼓舞，身形也輕輕落下。

    “女鬼哭聲能惑人心智！”

    他倒吸口氣，揉了揉濕潤的眼角，回想起剛才心神失守的片刻，倒與正一道士的火焰幻術有些類似——幻術幻化出外景，與引人沉入記憶，都是迷惑心神。

    元青藤在白衣女鬼身上留下道淺痕，旋即有慘白色火焰從她身上剝離，悄無聲息，漸漸消散；甚至於，她那臃腫身軀也瘦了些，至少白裙看著沒那麽緊

    “小書生不分青紅皂白，一下便打散姥姥十幾年積攢的香火念力！”

    紮麻花辮的女鬼沒料到少年這麽快恢複心神，更沒想到那青藤竟有如此威力，叱了一聲，便恢複原來的腔調，口中嗚咽“姥姥死得太慘！沒了香火，還要受人欺負”

    香火念力

    陸安平眉頭緊皺，不敢放鬆心神，不再理會女鬼說些什麽，掣緊元青藤，向著飄在曠野的女鬼而去。

    女鬼見狀，忙停止哭泣，身形一滾，就勢化為一團綠油油的鬼火，頓時陰風大作，飄忽著飛走。那道慘白色長尾，終究黯淡許多。

    “哪裏走！”陸安平舌綻春雷，起落間又摸出道辟邪符，催動靈引，牢牢鎖定那團跳躍不定的鬼火。

    “好小子，真要趕盡殺絕不成！”

    夜空中，再次傳來女鬼泣喊，卻是變換了一番稱謂；緊著鬼火現出一張滿是怨意的圓臉，雙眼映著幽碧的火焰。

    陸安平先前在山上打獵，深知不到最後關頭不可放鬆警惕，故而凝神戒備，身形如兔起鶻落，緊跟著那道泛著幽幽紅暈、有若燈盞的辟邪符。

    滋滋！

    肥膘融化的聲音再度傳來，女鬼吃了記辟邪符，那水桶一般的身軀再度現出，遲滯了下，便伸出肥鼓鼓的右手，欲揭掉黃符。

    趁此機會，陸安平運足丁甲神術，身軀如弓彈開，右臂一動，元青藤從手中甩出，有如遊龍，向女鬼而去。

    啪！啪！啪！

    一連三記藤鞭，精準地抽在女鬼身上，激得她身軀轉了幾轉，彌散出大片慘白火焰。

    有如冬日林間的霧氣蕩漾而出，那片慘白火焰甫一散出，便飄忽忽地，被夜風不知吹響那裏。

    待那女鬼站穩身形，卻著實苗條了許多，甚至先前那張圓盤似的麵孔也清瘦幾分，隱約透出幾分鵝蛋輪廓，五官也變得生動，像是三四十歲的婦人。

    白色衣裳輕輕飄動，隱約有幾道元青藤留下的淺痕；至於兩道辟邪符所留痕跡，竟然全消失不見。

    “奇怪，是香火念力令女鬼如此臃腫不成？”

    陸安平皺著眉頭，暗感先前倒沒遇到過這般陰魂，心底不禁輕疑了聲。

    然後他並沒有輕易，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踩腳下禾苗，跟著身形縱躍，追著那團碧油油的鬼火。

    陣陣陰風撲麵，夜空中有傳出聲淒厲的喊叫聲“綰綰，還不快出來！”

    還有幫手

    陸安平眉頭越發緊皺，待女鬼淒厲的聲音飄遠，便聽到一陣急促的呦呦鳴叫，仿佛獸類一般，漸漸靠近。

    他停下腳步，定睛一看，便見曠野中跑來一個身著月白長裙的女童，約莫六七歲大，腳步踉蹌，臉上透著無邪的笑意。

    月夜掩映下的曠野，陣陣寒風中，那女童咿呀笑著，向他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