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百六十四 誰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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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白的沒有一絲雜質的象牙棋子,應聲落在廝殺正酣的棋盤上,整個棋局的形勢隨之完全明朗。
搖曳的燭影裏,趙寧將被陷入死地的黑子一顆顆撿起,放入手旁的棋笥裏。棋子碰撞,叮叮當當的輕微聲音響起時,樓船外刺史府官員正向扈紅練告罪退走。
伺候在一旁的煮茶青衣少女,適時為趙寧奉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後者信手接過,淺淺啜了一口,眼中有了幾許笑意。
剛剛在刺史府官員麵前頤指氣使的扈紅練,進門後躬身稟報:“公子,他們已經走了,其中的許姓將軍說,鄆州兵馬已經完成集結,正向方家大宅合圍。他們保證不會讓方大為跑了,今晚必定將對方捉拿下獄。”
趙寧微微頷首,放下晶瑩剔透的茶碗,“讓周鞅跟黃遠岱也過去吧。”
扈紅練知道,趙寧這是給這兩個被方家迫害乃至毀了人生的人,有一個親眼見證仇敵覆滅,揚眉吐氣的機會,心裏為趙寧周到的考慮與人情味感到溫暖,應了一聲是,而後不無奇怪地問:“公子不過去看看嗎?”
讓方家這樣的一方豪強在一夜之間覆滅,這種翻雲覆雨的驚人手筆,是趙寧一手為之,現在方家即將走上末路,趙寧理應去現場品嚐一下勝利果實。
趙寧的目光落在棋盤上,頭都沒有偏一下,“今夜我懶得下船。”
扈紅練怔了怔,對方漫不經心的淡然態度讓她大感意外。就好像對方並沒有做出反手之間,就讓方家舉族傾覆這種足以讓人驕傲的謀劃,而隻是下了一局棋,喝了一盞茶而已。
這要是換作旁人,此時肯定自得不已,迫不及待要去欣賞自己的戰果了,可趙寧好像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再者,方家大宅中高手不少,元神境中期就有隻手之數,元神境初期更是多達十幾個,作為鄆州根基深厚的豪強,他們還有很多強力外援,若是狗急跳牆,難保不出什麽亂子。
趙寧若是親自在場,就能及時應對對方的負隅頑抗。
扈紅練聽說過,趙寧在北境作戰時,可是一直都在戰陣周圍,親冒矢石衝鋒陷陣的次數也很多,可見對方本性是小心謹慎的,不會把事情成敗的關鍵位置交給別人。
但眼下的趙寧,卻對棋局更有興趣,好似棋局比方家更值得研究。這種一反常態的作派,讓扈紅練不得不意外。
但她轉念一想,又很快釋然。
趙寧謀求的是鎮國大局,麵向的是整個天下,江山社稷、軍國大事才是他日常考慮的內容。
他的對手也是北胡公主,世家大族,天元大軍,乃至天元可汗跟大齊皇帝這種層次。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他在扳倒劉氏、龐氏的時候,也沒有耗費多少時間,帶著雁門軍北境殺敵十萬,也就是旬月之內的事。
跟這些對手相比,方家雖然是一方豪強,但份量還是太輕,入不了趙寧的法眼再正常不過,不足以讓他有多少成就感也是理所當然。
這就像一個成年人,絕對不因為踩死了一隻蟑螂,而高興得手舞足蹈。
至於今晚合圍方家的事會不會有意外,以扈紅練對趙寧的了解,她雖然沒有問,但也知道各種情況想必都在趙寧的計算中,那棋盤上的一顆顆棋子,說不定就代表了雙方的行動。
既然方家跳不出棋盤,那也就跳不出趙寧的手掌心,趙寧的確沒有必要再專門進城跑一趟。
這是對局勢盡在掌握的人,才能有的自信。
扈紅練深吸一口氣,不再多說一個字,躬身退出了房間。
繼續研究殘局的趙寧,並不知道扈紅練的各種念頭,要是扈紅練說了她的想法,那趙寧或許會告訴對方,眼下棋盤上的黑色棋子,可不隻是方家那
麽簡單。
今夜覆滅方家,趙寧使用的一個特別手段,就是借了飛魚衛的勢。
前世國戰爆發後,隱藏在暗中的飛魚衛就出現在百官麵前,並大規模活動。起初他們是懲治那些投靠了北胡的官吏,潛入敵境暗殺了許多頗有名聲的人物。但在國戰戰局兩次僵持,大齊勉強穩住了局勢的時候,飛魚衛的主要監控對象就從對外變成了對內。
手握重兵的大將,遠離中樞在地方作戰的世家,各地自發興起的義軍,甚至後方那些勢力不小的豪強,都在飛魚衛的監視範圍內。
皇帝將飛魚衛擺上台麵的理由很正當:防止這些手中有力量的人臨陣倒戈、反叛投靠北胡,給大戰大局造成重大損失。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很正當,而戰局確實容不得大的差池,所以百官無法反對。
國戰形勢如何不用多言,但因為皇帝對世家大族跟領兵將軍的不信任,飛魚衛後來已經發展到單方麵監視百官,成了百官無法抗衡的噩夢。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趙寧沒少跟飛魚衛打交道。
重生之後,他早早就確定,飛魚衛在眼下就已存在,而且實力不容小覷。別的不說,燕平巡城都尉府的主簿,就是趙寧跟張文錚認定的飛魚衛眼線。
今夜對付方家,最重要的一步,無疑是讓對方失去官府的支持,趙寧最大的限製,也是不能讓手下的人公然跟刺史府開戰,明目張膽的造反。那麽借助飛魚衛的名頭,就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果。
馭使官差官兵們去對付方家,可比讓一品樓的修行者們親自上陣搏殺,要好得多,畢竟方家修行者不少,隻要是戰鬥就會死人,一旦有人被擒住,給對方抓住了把柄,那可就不妙了。
而擁有大量元神境高手的江湖修行者群體,大舉潛入州城之中,無視官府秩序與朝廷威嚴,深夜血洗一方豪強,毀家滅族,造成的動靜必然太大,事後的惡劣影響怎麽都難以消除,必然會給趙寧和他的人帶來種種無法輕易擺脫的麻煩,乃至暴露趙寧自身。
賈肅是寒門官員,還是一州刺史,極有可能知道飛魚衛的存在。
隻要他知道,那事情就再簡單不過。楊佳妮隨便給個理由,就能讓他聽令,幫助飛魚衛對付方家。例如方家崛起太快,實力已經接近世家,而皇帝不想天下再多出一個世家,尤其是不想多出一個血債累累罪行滔滔的世家。
如果對方不知道,趙寧就要費些事。
之前尺匕傳訊回來,賈肅因為自身的種種罪行,不敢得罪飛魚衛,已經被他們完全控製,刺史府拋棄了方家轉而全力幫助他們。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再借助黃遠岱的檄文,方家就算有諸多強援,想要狗急跳牆,也構不成多大的威脅。
趙寧現在考慮的,是之後會出現的情況。
飛魚衛是假的,這件事會不會暴露?如果暴露,會有什麽後果?
世間沒有不漏風的牆,在趙寧等人離開鄆州後,時間一久,賈肅很可能會發現這個真相。那麽他發現之後呢?會不會把這件事抖出來?
如果他抖出來,那就得承認他堂堂刺史,被一群江湖人給騙了,而且為此還覆滅了方家,這不僅會讓他失去官位,連性命都有可能不保。所以賈肅隻能保密,咽下這個啞巴虧。
這個分析很合理,因果有序,利害清楚。
但人做事,不是都遵照因果、利害關係的。
人有心,心是一個不穩定的東西,它會產生各種情緒,恐懼、貪婪、嫉妒、憤怒、欲求上到天子,下到黎民,沒有誰能完全擺脫七情六欲。在大多數時候,人的行為是由人心跟人性來決定的,而不是理智。
再者,天下又能有幾個真正的智者呢?
既然如此,賈肅就
有可能因為某些想法,將這件事抖出來。譬如說,他感到害怕,擔心這件事被別人暴露、探查出來,這個別人有可能是冒充飛魚衛的人四處吹牛,也有可能是飛魚衛自己發現了,那他為了自保,就有可能想要在事發前主動認罪,求一個寬大處理,亦或是戴罪立功!
就算他不主動認罪,那有沒有可能在日夜憂心的重壓之下,把這件事向別的人傾訴,請別人幫他救他,給他出主意呢?也有。
凡此種種,都是看起來愚蠢至極,非常不合理的行為。但就像人怕鬼,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跪拜神靈許願求財一樣,雖然愚蠢,卻再常見不過。
趙寧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啪嗒。
一顆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趙寧落下最後一顆棋子,對很久之後的事都有了計劃的時候,周鞅、黃遠岱兩人,在一品樓青衣人的帶領下,剛剛來到方家大宅門前。
刺史府官差跟鄆州地方軍的將士,已經將方家大宅圍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居民聽到動靜,發現外麵竟然出了這麽盛大而奇怪的事,一個個都顧不得寒風凜凜,聚集在外圍飽含熱情的觀望,並且很快就相互討論、指指點點起來。
“方家不是良善之家嘛,官差怎麽來圍了他們?”
“誰說不是呢,自從方家現任家主上位,方家這些年可是沒少修橋補路,寒冬臘月也會搭建粥棚給窮苦人施粥。”
“這樣的好人家,官差為何要對付他們?連甲士都出動了,這事兒不可不小啊!”
“之前沒聽說方家做了什麽壞事惡事,官府的行動也太突然了,而且還是深夜出動,該不會是方家得罪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要公報私仇?”
“胡說八道,我聽說刺史大人跟方家交情不錯,時常來往,刺史大人怎麽會這麽對待方家?”
“不是刺史還能是誰?事實就在眼前。”
“要我看,今夜不是什麽大事,官差過來可能是另有原因,我們不清楚事態,還是不要冒然下結論。”
“對對對,總之我覺得方家不會有什麽大罪方家如果不是良善之家,這麽多年怎麽會保持‘公堂不敗’的金身?”
聽到百姓們的議論聲,周鞅跟黃遠岱相視一眼。前者臉色不太好看,後者卻是笑道:“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百姓大多是愚昧的,你還不信。”
周鞅暗暗惱火:“普通百姓能接觸到的層麵有限,加之被官府刻意引導了輿論方向,他們不知道善惡真相也是情有可原。如若不然,還要你我做什麽?我們理應告訴他們真正的實情,讓他們知道真正的是非,保護他們的善良。”
黃遠岱對這番話嗤之以鼻:
“無知就是原罪。我可當不了他們的保護神。災難降臨的時候,難道會因為你愚蠢就避過你?我早就說過,迂腐限製了你的智慧,你怎麽還不知醒悟?”
“該醒悟的是你。我們讀聖賢書,受聖人教誨,就該有所擔當!”
“你今天都投河自盡了,自身都差些沒保住,怎麽還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原則與擔當,哪怕是死了,也要帶進墳墓,絕無丟棄之理!”
“迂腐,迂腐,簡直愚不可及!”
就像平日裏相處時那樣,兩人又因為對一件事有截然相反的看法而爭論得不可開交。
在他倆說話的時候,大宅裏的方大為,正站在屋簷下,麵色低沉的吩咐院中的方家修行者:
“從地道出去,半炷香的時間內,務必把信件送到!一個流水的刺史,竟然想跟鐵打的方家翻臉,那我們就讓刺史清醒一些,要他知道鄆州到底是誰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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