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三一 中流砥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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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改弦易轍也好,叛友投敵也罷,錢元祐陣營的改換,在雲州掀起了軒然大波。

    雲家這些年能夠穩穩占據鄆州第一豪強的地位,除了家族勢力逐漸壯大,就是始終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

    他們本著正道之義、良善原則,不斷為底層百姓遭遇的不公之事出頭,無論壓迫百姓的是官吏,還是富人大戶,都不曾有半分退縮。

    雲家在鄆州的聲望,是他們屹立不倒,無懼刺史府的忌憚與敵視,家族越來越堅挺的最大依仗。

    擁有百姓的支持,對正處於上升時期的大族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根基,得人心這三字,在平時看起來好似是一句虛言,但真正到了需要用到它的時候,它就能發揮出非同尋常的威能。

    就如現在,雲家在得了錢元祐的賬本後,沒有立馬衝到刺史府去,當麵向刺史大人發難,而是將陳景河濫用鄆州百姓捐獻,將百姓供給戰爭的財富,據為己有的事情,首先在市井中傳播開。

    換作以往,雲家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但眼下是國戰時期,官府權力被大大加強,很多“事急從權”“便宜行事”“為了國戰大局”的名分,讓他們可以輕易的扯虎皮做大旗、拿雞毛當令箭,挾私報複。

    幾乎是一夜之間,陳景河的種種作為,在市井間傳開。

    雲家還找到了那些想要去府庫領取物資、春衣,結果被陳景河斥退的義軍將士,讓他們講述自己的經曆。

    所以旬日之內,鄆州百姓的怒火就被點燃,在口誅筆伐的同時,於雲家的引導下,聚集到刺史府門前,大喊著要官府給一個說法。

    上午的時候,大門前還隻有數百人,到了正午前後,就有數千人聚集。

    等到午後,整個鄆州城都被驚動,萬人空巷之下,黑壓壓的人頭海洋,將刺史府周圍的街道圍得水泄不通,看著都讓人膽戰心驚。

    這是一股洪流。

    在乾符七年之前,鄆州就算出現陳景河這樣的事,百姓們頂多就是議論紛紛,罵幾句狗官,並不會跑到刺史府麵前,想要撼動官府的權威。

    這不僅是因為司空見慣,還因為他們知道,最先出現在官府麵前的人,一定會被捉拿下獄。

    “聚集鬧事”的為首者必然遭受無妄之災,其他人也會被官吏衙役毆打,事情基本在聲勢還未壯大的時候,就會被官府撲滅火焰。

    可乾符七年之後,一切都有了不同。

    但凡遇到事情,雲家總會衝在前麵。

    他們的修行者實力不弱,還常常得到江湖俠客、正義之士,例如長河船行的支持,後者往往也會在第一時間,派出自己的修行者跟雲家的人站在一起。

    有雲家等地方大族,以及長河船行等江湖勢力,擋在平民百姓的前麵,為百姓主持公義對抗官府,刺史府的捕快衙役無法越過他們,就不能對百姓動手。

    而因為雲家等勢力,想要的隻是一個公道,是為百姓做主,並不是單純跟官府過不去,所以刺史府是既沒能力處置他們,也沒理由歐殺他們。

    多年以來,正是因為這樣的事情經常發生,鄆州百姓知道自己有冤屈都可以得到伸展,所以就不再懼怕官府、權貴、惡霸。

    也由於感激雲家等勢力,一次次無償頂住官府壓力甘願為他們出頭,所以大家的良善之心、俠義之念,也都被激發出來,並且得到極大壯大。

    在這種情況下,經過這麽多年,鄆州之地,已然成為公理道義為第一言行法則的地方。

    但凡有人被官府禍害、壓迫,眨眼間就會有無數正義之士,帶著他們到官府來討取公道,正所謂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也是因為鄆州人的團結,這些年來平民百信的處境越來越好,已經沒有人再畏懼官府如虎,大家普遍都能夠做到平視對方。

    於是,上到白發老人下到少年男女,都在稱讚世道的公正,都在歌頌朝廷的嚴明——隻要日子過得不錯,沒有來自上層的壓迫壓榨,百姓總會習慣性的感謝朝廷公正、讚頌皇帝英明,也正因如此,雲家等勢力並沒有受到朝廷的打壓。

    與其說倉稟實而知禮節,不如說無欺良壓善而人心自正。

    鄆州百姓都以作為一個齊人、鄆州人而自豪。

    是以國戰一爆發,官府跟雲家等勢力,一號召鄆州百姓為國戰出力,鄆州百姓人人踴躍捐獻捐物。

    青壯男子都自發幫助城防軍修繕工事,每天提著籃子,往城牆內外給不相識的將士、青壯送飯送菜送水的老嫗、小孩,多不勝數。

    上下齊心、幾十萬軍民同心同德的鄆州,本該穩如泰山。

    卻不料出了陳景河這事。

    因是之故,這回一聽說這茬,鄆州百姓的正義感與怒火立即被點燃,無數百姓這才相繼衝向刺史府,想要刺史府給大家夥兒一個交代。

    鄆州刺史李儒,背著手在廳堂裏來回踱步,門外百姓熱烈如潮的討伐聲,他每聽到一點,心中的憋悶與怒火就更甚一分。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這幫暴民,這是想幹什麽,明目張膽造反不成?

    “大戰在即,胡人近在眼前,這幫人不想著為國出力,竟然都來衝擊刺史府,這是想要親者痛、仇者快?

    “這個時候內鬥,是想要把鄆州之地拱手讓人?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本官出仕這麽多年,就沒見過這樣愚蠢無知、不知大義的百姓!”

    被嚷嚷得實在是忍無可忍,李儒指著大門的方向破口大罵,麵容扭曲,唾沫四濺。

    他出任鄆州刺史一年有餘,還是第一次碰到鄆州百姓這麽大規模來找官府的麻煩。

    之前這一年,鄆州雖然也出了幾件事,但一來因為近年鄆州的世道已經很是清平,沒什麽大的禍害百姓的事,說不上什麽影響力,給他造成的妨礙有限;

    二來李儒一直認為這些事都是雲家在跟官府爭權,仇視的對象是雲家,沒想到市井百姓會突然這麽大陣仗的來聲討官府,站在他跟官府的對立麵。

    發自心底的說,李儒對眼下形勢是感到棘手的,也深為恐懼。

    民情民憤,向來是官府很是忌憚的東西。

    平日裏官府可以控製輿論,甚至打壓一些妄圖對官府不利的群體,但當民怨沸騰,千千萬萬百姓都開始發聲,事情鬧大之後,官府一方麵要考慮事態不受控製,百姓淹沒官府的危險性,另一方麵也要考慮官聲。

    若是不能迅速控製事態,被朝廷注意到,他們的烏紗帽就相當危險,故而就不得不出麵立刻解決問題。

    幾十幾百個百姓,是官府砧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幾千幾萬個百姓,就足以跟官府正麵對話,數十萬百姓的意誌,則是能夠讓地方官府膽戰心驚的存在。

    弱肉強食,基本法則。

    李儒是鄆州刺史,明麵上的鄆州最強權力擁有者,身為為天子牧民的封疆大吏,麾下百姓在他看來,都隻是被“放牧”的存在,跟草原牧人的牛羊無異。

    雙方之間有本質區別,他的權威不容置疑、顛覆。

    他本應把對方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現在,牛羊竟然起來鬧事了,這豈不是說明他這個牧人做得非常失敗?如果他乖乖就範,答應外麵那些人的所有要求,那豈不是被治下牛羊給主宰了?

    到底誰才是鄆州之主?

    這事要是傳出去,他得了一個懦弱的官聲,讓朝堂上的袞袞諸公與皇帝怎麽看他,還怎麽相信他的能力,往後他還怎麽升官?

    李儒越是恐懼外麵那些百姓,就越是感到憤怒,就越是不想低頭認輸。

    “大人,外麵的人越來越多了,若是我們再不處理陳倉曹,隻怕局勢會不可收拾。”一旁的刺史府長史好言勸說。

    “處理?怎麽處理?陳景河做的事,我們都有份,整個刺史府,誰沒從府庫中獲益?現在依照他們的意思,處置了陳景河,來日他們要處置本官,本官是不是也要就範?”李儒怒不可遏。

    長史苦口婆心道:“可事已至此,雲家證據確鑿,要是我們不讓陳景河擔下責任,隻怕會讓鄆州百姓的怒火無處平息。

    “那些市井平民也就罷了,可鄆州城外還有許多義軍,他們要是鬧起事來,刺史府的修行者隻怕擋不住。”

    李儒臉黑得像是鍋底。

    擋不住的人,才是能夠影響,甚至左右他言行的人。

    “大人,高大人回來了。”

    “讓他近來。”

    進門的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男子,李儒看到他,神色緩和了幾分,“情況如何?”

    “稟大人,下官已經查清楚了,鄆州對岸並無胡人大軍集結的跡象!胡人主攻的方向,絕對不會是我們鄆州!”別駕高福瑞信心十足道。

    一品樓查明胡人要主攻鄆州後,在把消息送到朝廷時,也通過雲家傳遞給了刺史府,希望刺史府能夠重視軍情,認真備戰。

    比起雲家這個外人、地方上的勢力,李儒當然更相信自己人,所以他立即派了高福瑞帶著一些精銳行者,潛行渡過黃河去查探情況。

    現在高福瑞說北岸沒有軍情,李儒當然沒有理由不相信。

    要知道,高福瑞是元神境後期大圓滿境界的修行者,而且出身庶族地主中的大戶,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熟讀經書,尤擅兵事,本身更是著有軍事書籍,被很多寒門將領封為經典。

    不僅如此,高福瑞還跟朝中某位大人物關係匪淺,被寄予厚望,前途不可限量。

    這樣一個既有大才又有修為的人傑,冒險親自到河對岸確認過的軍情,李儒有什麽理由不信任?

    既然胡人不會兵臨城下,鄆州沒有大礙,不需要過分依仗地方豪強、百姓乃至義軍,李儒對如何處理陳景河之事,也就有了主意。

    “告訴外麵那些百姓,陳倉曹處置府庫不當,即日起會交卸一切職掌,回府靜候官府查明此事!”

    長史得了吩咐,躬身領命。

    須臾後,他來到刺史府大門處,對著外麵群情激奮的百姓,義正言辭的公布了李儒的處置方案,而後大義凜然道:

    “刺史大人公正嚴明,必然會查清案件所有細節,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辜負大夥兒的期待與付出。

    “大夥兒也當相信官府,理智對待這件事,不要借機生亂,給官府添麻煩,妨礙官府辦差,延誤案情查明的時間,更不能讓心懷叵測者有機可趁!

    “好了,大夥兒都快些回去吧。大戰在即,我等各司其職,鄆州才能秩序井然應對一切來犯之敵,保證鄆州不失,保障每個人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