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一一生綠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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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自恒總得意洋洋地推著她出來見世麵。
冬日裏小區並不十分冷, 修建的時候充分考慮了氣候因素, 明岱川拿著這樣一個小區建造的設計,在年前投給各大機構, 拿了不少獎,設計公司靠著小區在南城打響了名聲。訂單雪片一樣飄來,明岱川擼起袖子準備著大幹一場。
出了月子後,江雙鯉在征得父母和同意,又得到丈夫的支持後,準備考研。她畢業的時候是外語係英語專業的第三,明岱川也不想把她困在家中,日日做主婦。
“好歹不能浪費資源!”明岱川誇她未來肯定是國家棟梁, 他是個嚴肅內斂的君子, 但依舊為未曾經曆風浪的妻子豎起大拇指, “這就進入九十年代了, 新時代的女性, 就要有新時代的麵貌嘛!”
重新撿起書本也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明玥又正是小小年紀,纏人得很,江雙鯉也是忙碌非常, 不到三月, 已經消瘦回窈窕風姿, 周自恒倒是不厭其煩, 一來二去, 明玥最親近的, 倒真成了周家小少爺。
明玥正是萬事新鮮的時候,在屋內待不住,周自恒自告奮勇要帶她下去玩,江雙鯉給她穿了厚厚的幾層,也不怕在外頭凍著,周家小保姆又寸步不離,也不怕出什麽事。
“周小少爺又帶媳婦兒下來玩啊?”年輕的住戶打趣道。
周小少爺沒工夫和他閑聊,推著嬰兒車嘟囔著回複道:“對啦。”
住戶又笑道:“今天小少爺的媳婦有沒有長大一點?”
這個問題讓周自恒推嬰兒車的腳步停下來,他穿著牛仔羊羔外套,帶著小皮帽,驕傲地仰起頭:“當然長大啦,再過兩天,我的小媳婦兒就能嫁給我了。”
他還是小蘿卜頭一個,世界在他眼裏或許隻是一個小區那麽大,兩天的時光在他看來或許也已經足夠長了,他唯一想得長遠的,便是婚嫁大事。
他說完後,跑到嬰兒車前,踮著腳往裏頭看:“對吧,小月亮,哥哥說的對吧?”
明玥咬著奶嘴,揮舞手臂的動作讓手上的銀鈴鐺叮叮響,黑瑩瑩的眼珠子跟著周自恒轉。
周自恒歎息:“你怎麽這麽笨哪?還不會說話。”
明玥努力吮吸奶嘴,半分不在意周自恒的惋惜。
住戶一陣笑,四個月的小娃娃怎麽會開口說話?倒是周自恒一歲九個月才開金口,算是孩童裏遲的了。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在小區裏發生,周自恒還不會說話時候,鄰裏就喜歡逗弄他,如今開口了,童言稚語,一字字聽來都覺得歡喜。周自恒說話遲,但開口就是句子,學習能力也強,聽見什麽語句了,囫圇思索一番,又成了另一個版本。
周自恒脾氣大,不愛理睬人,走起路來都是雄赳赳氣昂昂,但每每跟他說起他的小媳婦,他便會稍作停留,聽你說上幾句。倘若說的這幾句話恰好中聽,周自恒還會搖頭晃腦地跟你炫耀。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又開了春,秦淮河水複蘇,篁竹抽芽,明玥又長大了一些,周自恒的話也說得更利索了。
都說是貴人語遲。周自恒跟著電視裏頭學說話,學得極其有邏輯,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別人家學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他是一句話一句話地學,有時候蹦出句不合時宜的話,大家也隻會覺得他可愛。
明玥比他更可愛許多。
她生的秀氣玲瓏,乖乖巧巧的不愛鬧,生人抱著也不哭,開心了還會露出牙齦靦腆地笑。周自恒雖小,領地意識卻很強,他自己抱不動明玥,就不許別的人抱,讓明玥躺在嬰兒車裏,自己花大力氣推車;哪個阿姨給了明玥糖果,周自恒定會從她手裏摳出來還回去,再從家裏搬來大箱大箱的巧克力洋糖果,送給明玥。
“要是這小子能行,指不定幫你老婆把喂奶的功夫也省了。什麽好東西都往你家裏搬,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爹。”周衝見兒子這麽費心費力地養媳婦兒,打趣明岱川。
明岱川黑臉,乜周衝。
周衝打哈哈,自知失言,叼著煙頭不敢吐煙圈。
周自恒日日喝牛奶,聽到這言語,把衣衫掀開,露出青蛙肚皮,兩點小奶尖可愛。他在自己胸口揉了半晌,又看看吃得腹中飽飽,打著奶嗝的明玥,一再憂愁地歎氣:“為什麽我喝了這麽多牛奶,就是不產奶呢?”
周衝悶了一肚子煙,嗆得眼睛通紅,憋著笑,麵容都扭曲了。
明岱川嘴角抽搐:“你又不是奶牛。”
“我要是奶牛就好了。”周自恒捧著自己一張肥嘟嘟的臉,“我要是奶牛,小月亮餓了就會往我身上跑,我就可以把她帶回家了,晚上還可以跟她一起睡覺,生娃娃。”
明岱川氣得說不出話來,一腳踢在周家的紅木茶幾上,周衝的煙盒都被震翻。
大抵是周自恒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媳婦兒”,他對明玥有種天然的喜愛,總是媳婦長媳婦短地念叨。明岱川也知道他年紀小,不懂媳婦的真正意思,隻以為是個親切的代稱,喚地起勁,教過他幾次改稱呼,周自恒應得好好的,翻天就又忘了,照舊我行我素。周衝又愛在兒子麵前灌輸些有的沒的,明岱川實在是無可奈何。
周自恒老這樣叫喚,街坊四鄰也都隻當玩笑,旋即又拿媳婦的事來取鬧周自恒。周自恒雖是懵懂小兒,但這麽戲弄之後,也明白,媳婦兒就是他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的。周自恒對待明玥就越發霸道起來,管天管地,管得寬敞。
他唯獨不管,就是不管明玥洗澡。
娃娃都是羊水裏泡大的,明玥尤其喜歡洗澡,明岱川江雙鯉也喜歡給明玥洗澡。她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在水裏拍打水花,笑起來黑瑩瑩的眼睛裏都有星星。周衝都圍觀過明岱川給明玥洗澡,堪堪周自恒,每逢明玥洗澡,總是蹭蹭蹭抱著奶瓶上樓,被子一掀,躲進被窩裏。
周衝哄兒子:“你怎麽不去看看小月亮洗澡啊?爸爸跟你說啊,小月亮洗澡的時候特別可愛。”
周自恒臉紅害羞,含著奶瓶喝牛奶,羞答答地低下頭:“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麽可以看她光光?”他說完把奶瓶甩開,被子蒙著頭,在寬闊的床上打滾。
周衝愣神,爾後哈哈笑不止:“你才兩歲半啊!”
“兩歲半也是個男人!”周自恒怒氣衝衝,爬起來踹了周衝一腳,肥嘟嘟的腮幫子鼓起來,小肚子上下起伏,捂著褲襠大聲吼,“我……我也有小鳥的!”
周衝看他褲襠一點點,肚子倒是圓圓,笑癲在周自恒床前,笑了老半天,又起來,脫了上衣和周自恒一起睡,眼睛裏有小點淚花:“還是我兒子懂事啊。”
周自恒聽他誇讚,也不再生氣,蜷著腿在周衝懷裏鑽了鑽,又撿了奶瓶叼著,眯了眼睛就睡著了。
周衝見他睡了,也睡下去。
待翌日,周衝又把兒子的這番話當成笑料,說給明岱川和江雙鯉聽。
明玥出生後,兩家的關係急速拉近。偌大一個南城,作為都城,曾曆經朝代變換,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在這裏,隻有老人會操著一口綿長的方言。周衝是來南城闖蕩的,明岱川也是,恰巧在這座城市裏安了家,落了戶而已。都是無根的浮萍,鄰裏之間,相處著就有了親密。
周衝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曾經也是個爛仔,洗白上岸做了正經生意,如今西裝革履,洋車擺了一車庫,也掩飾不了口無遮攔的蠻橫脾氣。周自恒的玩笑事他也就當著周自恒的麵直接說,言罷還調笑:“要不咱們兩家就幹脆訂個娃娃親吧,我周衝有的,將來都是周自恒的,你把明玥許給我們家,不虧!”
他話說出口,周自恒瞪著大眼睛滴溜溜地不知想什麽,明岱川和江雙鯉臉色就不是那麽自然了,鄰裏之間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正經訂下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雙鯉性格溫婉,她言語迂回:“兒女的事,哪有說得準的呢?小恒隻是年紀小,沒有小夥伴,才會老和小月亮一起玩。”
明岱川就直白多了:“不成!”怎麽不虧?虧大發了!他的女兒花明玉淨一個,作甚要給個爛仔的兒子做童養媳?他明岱川又不是養不起。
周衝也知道明岱川讀書人看不上他,輕笑了一聲,打火機點了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他很少有被拒絕的時候,泰半是他拒絕人家。雖然是開個玩笑,但被正經回絕,他麵子上也掛不住。
周衝也不再看明玥,招呼著周自恒過來,摸摸他的腦袋:“兒砸,你這媳婦兒怕是飛了,咱們也不強求,就算了吧。”
周自恒耷拉著腦袋。他沒聽懂旁的意思,就隻明白一個中心思想——“媳婦兒飛了”。
飛了,就不是他的了。
周自恒不樂意。
他回頭抱住江雙鯉的腰,磨磨蹭蹭,西瓜頭襯得臉蛋圓圓:“江阿姨,小月亮不做我的媳婦兒了嗎?做我的媳婦兒可好了,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給她的。”
江雙鯉看看沒心沒肺坐在毯子上笑嗬嗬拿著玩具玩的明玥,又看看周自恒,道:“小月亮不做你的媳婦兒還可以做你的小夥伴,做你的妹妹啊,小恒願意嗎?”
“不願意。”周自恒搖頭,像撥浪鼓一樣。
他小步子跑到明玥身邊去,一把就抱著明玥,把她的衣服撩起來,直愣愣地看,看完又靦腆地捧著明玥的臉蛋,思索一會兒,就直直地在明玥的嘴唇上打了個響亮的“啵”。
明玥粉粉白白一張臉,花骨朵一樣的,頭發已經長長了,江雙鯉給她紮了個小揪揪,眼睛最是好看,黑亮亮水銀一般。她被親了一口,半晌才有反應,半歲大的小人兒捂著嘴,眼眶裏黑珠子滴溜溜地轉,竟有些害羞的意味。
“我把小月亮看光光了,還跟她親嘴巴了。”周自恒耀武揚威站在明岱川跟前,他砸吧砸吧嘴,有點甜甜的味道,是明玥才喝的牛奶。
【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麽可以看她光光?】
周衝想起這句天真的話,吐出一口漂亮的煙圈,心情好了大半,問兒子:“為什麽要這樣啊?”
周自恒年紀不大,口氣不小:“這叫霸王硬上弓。”
明岱川被氣了個仰倒。
周衝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回歸大陸,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周衝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衝準備良久,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裏,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裏聽聞,大老板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周衝的身世和發家史——周衝是孤兒,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蔣文傑心頭閃過許多思緒,不多時又一一從腦海中排除,不再深思。這是大老板的家事,他一個小助理,不便多問也不便多想。
飛機升至平流層,九月中旬的陽光在雲層間鋪開,層疊渲染,色彩變化萬千,宛如彩緞迤邐。
周自恒第一次坐飛機,免不了新奇往窗外看。
要是小月亮在這裏,定會大叫吧。周自恒驀地想到。
但環顧四周,都是肅容冷峻的成年人,他又垂下頭去。
周衝正犯煙癮,手在口袋摸索個不停,但又不能吸,嚼著口香糖頗有些不耐煩,他拿了打火機出來,想偷著去衛生間,周自恒恰好轉頭看了他一眼,周衝嘿嘿笑,又把打火機放了回去。
“我就是玩玩,不抽。”周衝敷衍過去,“誒,要不這樣,你爸我教你幾句洋文怎麽樣?到時候用得上。”
周自恒撇撇嘴:“你也會?”不是他鄙視他老子,但周衝沒太多文化,是個實打實的事。
周衝也就會那麽兩句,本想在兒子麵前顯擺,卻被瞧不起,一急,便道:“怎麽不會啊,你爸會的可多了,什麽‘古德拜’啦,‘哈嘍’,‘三克油’,還有什麽‘哈尼’‘愛老虎油’‘sweet’‘hot’‘sexy’‘amazing’……”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幹巴巴地笑著。
那是些他和小情人們打情罵俏的話語,也是他一時不注意,說給兒子聽了。周衝悄悄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他無甚反應,鬆了一口氣。
周自恒動了動嘴唇,問他:“愛老虎油,什麽意思?”
他可以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心中卻是一陣虛。
“是我愛你。”周衝也心虛,飛快地回答。
他說完便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拉下眼罩,連煙癮都沒再犯了。
【是我愛你。】
周自恒身體一僵,呆呆地不動了。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雲霞滿目,明明是恬淡安靜的景象,卻在周自恒心裏勾起漫漫的漣漪,每一朵雲,都像是一彎小月亮。
他看見小窗倒映出來自己的臉,笑容有些傻兮兮。
周自恒臉一下緋紅。
蔣文傑坐在他後頭,見他好奇英文,便正兒八經地告訴他:“我愛你,是這樣說的。”他說了一遍標準的發音,又在紙上寫好了英文。
周自恒沒有和他學,隻是瞟一眼,在心裏反複默念。
“那我爸說的其他的英文是什麽意思?”周自恒想了想,突然問。
蔣文傑敏感發現,大老板並未入睡,在他家大少爺問過話後,全身都繃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