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苔深不能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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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衝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 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回歸大陸, 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 周衝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衝準備良久, 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裏, 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裏聽聞, 大老板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周衝的身世和發家史——周衝是孤兒,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蔣文傑心頭閃過許多思緒,不多時又一一從腦海中排除,不再深思。這是大老板的家事,他一個小助理,不便多問也不便多想。

    飛機升至平流層, 九月中旬的陽光在雲層間鋪開, 層疊渲染, 色彩變化萬千,宛如彩緞迤邐。

    周自恒第一次坐飛機, 免不了新奇往窗外看。

    要是小月亮在這裏,定會大叫吧。周自恒驀地想到。

    但環顧四周, 都是肅容冷峻的成年人, 他又垂下頭去。

    周衝正犯煙癮, 手在口袋摸索個不停, 但又不能吸, 嚼著口香糖頗有些不耐煩,他拿了打火機出來,想偷著去衛生間,周自恒恰好轉頭看了他一眼,周衝嘿嘿笑,又把打火機放了回去。

    “我就是玩玩,不抽。”周衝敷衍過去,“誒,要不這樣,你爸我教你幾句洋文怎麽樣?到時候用得上。”

    周自恒撇撇嘴:“你也會?”不是他鄙視他老子,但周衝沒太多文化,是個實打實的事。

    周衝也就會那麽兩句,本想在兒子麵前顯擺,卻被瞧不起,一急,便道:“怎麽不會啊,你爸會的可多了,什麽‘古德拜’啦,‘哈嘍’,‘三克油’,還有什麽‘哈尼’‘愛老虎油’‘sweet’‘hot’‘sexy’‘amazing’……”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幹巴巴地笑著。

    那是些他和小情人們打情罵俏的話語,也是他一時不注意,說給兒子聽了。周衝悄悄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他無甚反應,鬆了一口氣。

    周自恒動了動嘴唇,問他:“愛老虎油,什麽意思?”

    他可以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心中卻是一陣虛。

    “是我愛你。”周衝也心虛,飛快地回答。

    他說完便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拉下眼罩,連煙癮都沒再犯了。

    【是我愛你。】

    周自恒身體一僵,呆呆地不動了。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雲霞滿目,明明是恬淡安靜的景象,卻在周自恒心裏勾起漫漫的漣漪,每一朵雲,都像是一彎小月亮。

    他看見小窗倒映出來自己的臉,笑容有些傻兮兮。

    周自恒臉一下緋紅。

    蔣文傑坐在他後頭,見他好奇英文,便正兒八經地告訴他:“我愛你,是這樣說的。”他說了一遍標準的發音,又在紙上寫好了英文。

    周自恒沒有和他學,隻是瞟一眼,在心裏反複默念。

    “那我爸說的其他的英文是什麽意思?”周自恒想了想,突然問。

    蔣文傑敏感發現,大老板並未入睡,在他家大少爺問過話後,全身都繃直了。

    能從端茶送水的小助理走到今天,蔣文傑早已混成人精,他怎麽會不知道大老板養了幾個小情人,一個星期,都可以不帶重複的。

    這話蔣文傑不能說給周自恒聽,他雖然總是驕傲的小大人模樣,但到底很小,不懂男女之事,隻是道:“我沒聽見周總說什麽,你要是感興趣,到了香港,我教你英語?”

    他是真心喜歡周自恒這個小孩的。

    他覺得周自恒驕傲蠻橫的表現下,藏著脆弱敏感又纖細的心。他怎麽也忘不了幾年前,在樓梯上泫泫欲泣的小男孩。

    仿佛身在沉淵,又像在冷冷荒原。

    周自恒沒再追究,隻是應了一聲。

    周衝僵硬的身體也放鬆下來,漫長又輕微地吐了一口氣。

    下了飛機,過了安檢,便有人來接。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比周衝稍大,眉眼肖似,都是英俊冷硬的五官,高大的身形。

    周衝同男人擁抱,相當熱情的模樣,周衝叫他“二堂哥”。

    “這是我兒子,周自恒,兒子,叫伯伯。”周衝同周自恒介紹,拍拍他頭上的小呆毛。

    周自恒愣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他還有其他親人。他點頭,叫了聲“伯伯”。

    一行數人,周衝安排了手底下人找地方落腳,自己帶了周自恒同男人離去。

    等到下車,已經是在半山,別墅星羅棋布,能望見港都地貌,以及海口吞吐的雄渾之勢。

    暮色漸深,華燈初上,粼粼漁火和星光鋪綴,但這也不及身後別墅堂皇。

    周自恒跟從周衝進門。

    他裝成明玥一般的乖巧模樣,很少說話。

    周衝也沒有犯煙癮吸煙的模樣——這一路,他都沒有吸煙,這在往日,是極其少見的。

    主家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洗塵宴,餐廳坐了滿滿當當的人,臉上都掛著熱情的笑。

    周自恒卻不覺得親切。

    他們講粵語,入耳難辨意思,還有英文夾雜,語意更加含糊。

    周自恒隻裝著乖巧,規矩吃飯,周衝倒是長袖善舞,令主家中心的老人開懷大笑。

    觥籌交錯間,周自恒偶爾聽清兩句話。

    首座上的老人操著標準中文道:“周衝啊,你爸爸最近怎麽樣?”

    “勞二堂叔掛心,家父一切都好,身體健朗。”周衝進退有度,誠懇回答。

    周自恒心中百轉千回,終究沒有說一個字。

    *

    周自恒在半山別墅住下,周衝被老人帶著到處參加宴會。

    他是大陸人,但在港都剛剛回歸的情況下,沒有人敢在明麵上瞧不起大陸人。

    周自恒被托付給接他們的二伯伯的妻子照顧,周自恒喚她“二伯母”。

    二伯母有一雙兒女,長子十三四,女兒與周自恒同歲。

    這裏是香港周家,頗有底蘊,家主靠一箱子黃金魚發家。

    周衝在夜間回來,周自恒趴在窗口看月亮。

    月亮極大,又圓,山上隻有清風,沒有塵埃汙染,仿佛伸手就能觸到天空。

    周自恒特別想明玥,他想的厲害了的時候,就看月亮,因為周衝不讓他打電話。

    這裏隻有陌生言語,陌生人物,連菜肴都是陌生的口味,周自恒想早早回去。

    周衝鬆了領帶,也跟兒子一起站到窗口,點了根煙,長長地抽了一口,道:“真他媽憋死你老子我了。”

    周自恒垂下眼簾,問他:“爸爸,你也有爸爸嗎?”

    周衝手上動作停頓,良久,嗯了一聲。

    他側頭看已經抽條了的小兒子,他的五官同他不太像,但側臉輪廓卻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眉毛也像,都濃黑似墨。

    “那我怎麽沒見過?”周自恒沉默了一會,小聲問。

    “不需要見。”周衝摸了摸兒子的呆毛,“有,等於沒有。”

    周自恒愕然抬頭。

    周衝望進兒子的眼睛裏,他的眼睛生的最好看,流光溢彩,像是揉碎了星光,澄澈幹淨,十年前的雪夜裏,周衝也就是望著這雙眼睛,然後把他從警察局領回家。

    他抱了抱兒子:“爸爸會好好照顧你,隻有我們才是一家人。”

    周自恒記下他的話,恍惚睡過去。

    次日,周自恒被二伯母帶著去港都街市。

    港城繁華,這座東方的曼哈頓讓每個身在此間的人自豪而驕傲,也在同時,讓人感到鋼筋水泥森林的壓力與疏離。

    二伯母喜歡周自恒,大概是看臉更多,問他要買些什麽。

    周自恒隻是笑笑,哄她。

    二伯母給他買了些玩具,就轉到服裝店,買一堆衣衫,又去買化妝品。

    專櫃燈光璀璨,每一瓶液體都有動人心神的旖旎。

    二伯母對著鏡子試新買的口紅顏色,她的女兒也在試。

    周自恒摸摸臉頰,想起不久前明玥在他臉上親吻。

    她的唇瓣很柔軟,沒有留下痕跡,卻有印記落在他心坎上。

    如果小月亮也塗上口紅,親他一下,是不是能在他臉上留下印子了?

    周自恒不禁想,他越想臉越紅,思量了好一會,買了幾管口紅。

    “二伯母,二堂姐,送你們。”周自恒把盒子遞過去。

    “那剩下的這個呢?”二伯母格外高興。

    周自恒靦腆一笑:“送給老師。”

    二伯母對他這個上進好學的小孩更有好感了。

    周自恒把口紅放回口袋裏,手心都是汗。

    他撒了謊。

    他要把這支口紅,送給小月亮。

    回去半山別墅,進門遇見爭吵。

    二堂姐湊過來,頗有不屑地同周自恒講:“這是三房的人,就知道吵吵,潑婦一樣。”她有香港口音,但國文還是不錯。

    “二爺爺有三個老婆?”周自恒琢磨了一會,問道。

    二堂姐扁扁嘴,道:“四個!”她伸出手指,比劃,又道,“我爸爸也不老實,他在外麵偷吃。”

    可能是收了這個堂弟的禮物,小姑娘把這個弟弟當成了自己人,咬著他耳朵,小聲嘟囔:“他有個小老婆,養在外麵,還帶了個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明明是不到十二的小姑娘,言語間,卻有麵目醜陋的憎惡。

    周自恒咬咬唇,再看看爭吵的三房女人,握緊了手心裏的口紅。

    *

    周自恒去了十好幾日,明玥格外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