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落葉秋風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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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自恒認真想了想, 道:“那你回來吧, 沒有錢也沒關係,我給你依靠。”

    童言稚語,卻偏偏字字鏗鏘。

    周衝手裏的電話一瞬間變得沉重。

    海南與南城,間隔數萬公裏,南城下著雪的夜裏,海南還是暖融融春光。

    遙遠的地域之間,就靠著一根電話線相連, 一頭是他,一頭是他兒子。

    萬裏之遙, 他的兒子給他最貼心的安慰。

    無意之舉,最是暖人。

    周衝住海景房,能聽碧波拍岸蛩聲, 能看卷起千堆雪勝景,但他此刻,隻想回到他的南城商品房, 看紛紛揚揚大雪,抱兒子入眠。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 兩指夾煙, 室內黯淡, 白霧升騰,他聽著周自恒的小奶音一遍遍回味, 直到指尖傳來灼熱感——

    紅色的火星燒盡了一支煙。

    “爸爸, 你是不是睡著了?”周自恒許久都沒聽他說話, 呐呐地問了一句。

    “沒有。爸爸隻是突然想明白了。”周衝回答,他臉上有了笑容,是多日未曾有過的。

    周衝把煙丟進煙缸裏,想象此刻兒子的模樣,道:“爸爸要重新去工作了,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嗎?”

    又要忙了啊。

    周自恒揪了揪腦袋上呆毛,悶悶地哦了一聲:“我都是大人了,我還照顧小月亮呢,我給小月亮紮頭發,可好看了。”他說起小月亮,心情又好起來,道了聲晚安,掛斷電話。

    “晚安。”周衝聽著“嘟嘟”的回響,久久都不肯放下電話。

    周自恒回房間,明玥在他床上坐著,哼哧哼哧喝牛奶,她還用奶瓶,劉海長長,眼睛大大,怪可愛。周家太大,明玥不敢一個人睡,日日都提前跑到周自恒房間裏,占著床不肯離開。

    周自恒也喜歡同明玥一起睡,但他好生提醒明玥:“等你爸爸回來了,你不準和他說我們一床睡覺。”

    明玥懵懵懂懂答應:“可是為什麽呢?”

    “我爸說,婚前要事事順著嶽父來,不然可能討不到老婆。”周自恒語重心長地板著一張包子臉道。

    往常周自恒進房間,總會樂嗬嗬跟明玥講睡前故事,但今天忽然情緒低落,抱著一瓶牛奶坐在地毯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

    “哥哥,你不講故事了嗎?”明玥坐到床沿邊,小腳丫子晃來晃去。

    周自恒愛講故事,雖然明玥不愛聽,但他認為這是明玥沒有欣賞水平,強迫明玥聽。

    他的故事裏,主人公可以是兔子,小狗,王子,國王,騎士,公主,但故事通常很短,因為主人公總是很容易死。

    他不講故事,明玥有一些高興。

    周自恒盤著腿,恐龍帽子蓋著頭,搖了搖道:“不講了。今天沒心情。”

    他歎了一口氣,側過臉來,道:“你知道海南是什麽樣子嗎?”

    他聽小助理說,他的爸爸在海南,一個比廣州,更要遙遠的地方。

    有多遠呢?

    周自恒不知道,他覺得,從小區到落滿飛雪的棲霞山,就很遠很遠了。

    明玥努力地想了想,在絞盡腦汁後,喪氣地嘟著嘴告訴他:“哥哥,我不知道。”

    她囁嚅了兩下,道:“我也不知道倫敦是什麽樣子,媽媽說倫敦會常常下雨,很有多城堡,還有王子和公主,但我太笨了,總是想象不出來它的樣子。”

    “你不笨。”周自恒反駁,“我這麽聰明,都不知道海南什麽樣子,倫敦應該比海南更遠一點。”

    明玥被他安慰,咯咯笑,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周周哥哥,你真好。”

    她從床上跳下來,肉嘟嘟粉嫩嫩的腳丫子踩在地毯上,拉著周自恒往窗台走。

    明玥搬了兩條凳子,彌補身高的不足。

    “我雖然不知道海南什麽樣,但我知道隻有一個月亮,你和周叔叔說不定都在看月亮呢。”她拉開窗簾,指著天上朗月。

    南城的雪未停歇,一輪圓月高掛,白玉盤一般,光華攝人。

    “我爸爸也會看月亮嗎?”周自恒手臂撐著下巴。

    “會的吧。”明玥眼睛笑眯眯回答他。

    *

    周自恒生日的那天到來,難得雪霽天晴,天空都變得浩淼幽藍。

    院子裏新雪還未消,地毯一樣鋪滿路麵。

    莫說孩子,就連大人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雪,紛紛感歎“瑞雪兆豐年”。

    周自恒帶了一群小弟打雪仗,明玥在一邊堆雪人。

    明玥穿白色棉襖,帶白色帽子,臉蛋也白,像是雪娃娃。

    堆雪人之前,周自恒拉明玥雙手,特特叮囑明玥:“你就隻能在這裏堆雪人,不然你要是走遠了,我就找不到你了,那時候,我就隻能搬一個雪人回家,做我的媳婦兒了。”

    明玥乖乖點頭,歪頭看了看周自恒,嘟著嘴道:“我和雪人還是很不一樣的。”她叉著腰,神情威武。

    “哪不一樣?”

    明玥學螃蟹橫著走路:“我會動。”

    周自恒:“……”

    叮嚀交代,周自恒把墨鏡從兜裏拿出來戴上,招呼著一群小弟,威風八麵地開始打雪仗。

    周自恒在小區作威作福,積威已久,雖說是打雪仗,但沒一個小弟敢打在他身上,隻有他打別人的份。

    他今天精力充沛,竄上竄下,一個人,打得一群小弟落花流水。

    但他也深知打個巴掌給顆棗的道理,叫阿姨把家裏一箱子玩具和糖果全帶下來,分給小弟們。

    這些平日裏都是周自恒的寶,新潮極了,小弟們都羨慕不已,但周少爺隻給他們看,從不給小弟上手擺弄的。

    現下周自恒站在高處,一手插著口袋,道:“你們喜歡哪個,就拿吧,大哥我今天心情好。”

    小弟一號眼睛放光,流哈喇子問他:“大哥今天怎麽這麽開心?”

    “要你多問。”周自恒哼哼,但還是回答他,“大哥我今天過生日,你們都給我唱生日快樂歌,趕緊的!”

    小弟們齊齊答應,七嘴八舌唱起歌。

    歌聲不在一個調上,有的快有的慢,有的高,有的低,但周自恒聽得很滿意。

    他看了看小區門口,行人匆匆,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身影。

    也沒有一個,長得像周衝。

    周自恒聽著小弟唱《生日快樂》,跺了跺腳底下被踩的嚴實的雪塊,小聲嘟囔:“周衝你個小人,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掏光你買的玩具,所有人都陪我過生日,不差你!”

    他這樣埋怨著,眼眶就紅了,但他認為小區老大的形象不可受損,仰著頭看了天空好一會,把眼淚逼回去。

    這是他六歲的生日。

    周衝沒有給他打來電話,也沒有蛋糕上門。

    就連給他送牛奶的小助理也沒來知會他一聲。

    不來就不來吧。周自恒想,他有一群小弟,他生日了,有一群人圍著他轉。

    難聽的一首歌唱完,小弟們拿著剛到手的玩具,一哄而散,周自恒麵前瞬間變得一片空曠。

    周自恒又往小區門口看了一眼,抿著唇,往小區裏頭走。

    滿地的雪積得很深,周自恒踩上去能沒到他的小腿,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

    他忽然覺得難過得不行,在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一天裏,沒有人陪在他的身邊,他的爸爸不講信用,他的媽媽從未出現,他就好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被遺棄在了角落。

    小女孩可以劃火柴,每一根火柴都是一個美夢;但他連夢的權利都沒有。

    周自恒想著想著,一腳就踩進了積水裏,鞋子浸濕。

    ——看,連天氣都欺負他。

    周自恒正賭氣,明玥遠遠就瞧見他戴墨鏡的傲嬌臉,連忙跑過來拉他衣角。

    “周周哥哥,你跟我來。”明玥小臉笑得跟朵花一樣,臉蛋紅撲撲可人。

    “過來就過來,你別拉我衣服。”周自恒把手遞給她,“你拉我手吧。”他的下巴高高昂起,相當矜持。

    明玥順勢拉他手。

    周自恒隻覺得手心裏冰涼,停下腳步怒瞪她:“你幹嘛去了,手怎麽這麽涼!你真是太不聽話了。”

    明玥笑眯眯不做聲。

    她拉他到花園邊,繁盛花朵已經凋零,隻見枯枝點點。

    空地上立著一個大雪人,做工粗糙。

    明玥蹦蹦跳跳站過去,雪人比她高上許多。

    “哥哥,可以把你的墨鏡給我嗎?”明玥仰著頭看了雪人一會,極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周自恒向來是喜歡她軟軟撒嬌的模樣,故作姿態地扭捏一下,就把墨鏡拿下來,遞給明玥。

    明玥站在台階上,把墨鏡戴在了雪人臉上。

    她再上下看了看雪人,隻覺得非常滿意,拍了拍紅彤彤小手。

    “這是什麽雪人?”周自恒疑惑,他還沒見哪個雪人戴墨鏡呢!

    明玥臉紅,桃花眼看著腳尖,極靦腆:“這是周叔叔。”

    她頓了頓,道:“哥哥你今天生日,我不知道到哪裏去找周叔叔,就隻能做個周叔叔的雪人陪你。”

    明玥抬頭看周自恒:“哥哥,讓這個雪人周叔叔陪你過生日,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