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八月蝴蝶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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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 周自恒才從機場出來, 急匆匆上了車。一路上,他總叫司機開快些,南城正是大興基礎工程建設,地麵被砸碎重修,碎石和低窪讓行駛地飛快的轎車上下晃動。
周衝煙都抽不好, 顛簸得夠嗆, 隻能跟兒子好脾氣地說:“我的小祖宗誒,你老子都快被顛死了。”他話是這麽說, 但卻沒有一點叫司機慢一點的意思,順著兒子來。他又對著蔣文傑說,“我兒子挺執著的一個人,你多擔待啊。”
話裏話外, 都是對兒子的喜愛。
蔣文傑是他看好的年輕人,有拚勁,懂進退,也重情義,周衝想培養他, 做兒子以後的左膀右臂, 因此,有周自恒的場合, 蔣文傑總跟著去。
有時候, 蔣文傑自己都笑自己:“簡直是周大少爺的貼身男保姆。”但他也就開開玩笑, 很是懂得周衝如此的深意。周衝隻有這麽一個兒子, 以後的一切,都是周自恒的,蔣文傑做得好了,現在陪著太子讀書,以後就是一步登天。
蔣文傑心下了然,對著周衝點頭,並沒有不耐煩。他是因為順路才被周衝帶上車,捎一程,是周衝在向他釋放善意的表現。
周衝也點頭,嘴上還是不忘叫不舒服。
周自恒滿心滿眼都想著早點回去,一點不覺車子晃動,見周衝叫苦連天,撇撇嘴道:“小月亮生日都快過去了,都是你,說好的會早點回來的。”
周衝訕訕,搓著手笑,眉眼柔和,一點不似外頭威風的大老板,倒有幾分無賴的模樣:“就記得你的小月亮。”他嘟囔,“連你老子都不要了。”
他的兒子沒有說話。
周衝悄悄垂眸瞅了他兒子一眼,那紅彤彤的耳朵尖在夜色裏也煞是打眼。
嘿!臉紅了!
周衝還想再說兩句,多逗逗周自恒,但又知道兒子脾氣大,怕他翻臉,這才把話壓下去,不過依舊忍耐不住,一直偷偷摸摸地看兒子的表情。
他想周自恒是在慢慢長大了,會給小女生買禮物,惦記她的生日,還會臉紅害羞了。
像是一顆小樹苗,長了好多年,才第一次觸摸到了春天,興奮又羞囧,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很用心地開出一朵帶著一點粉紅色的花,生怕人打擾,又忍不住展露甜香。
饒是司機開得快,道路也沒有太多擁堵,開到小區,也已經近晚間十一點。
下車時,周衝踟躇一會,道:“已經很晚了,小月亮說不定已經睡下了,我們明天再給她補過生日,好嗎?”他怕兒子的一腔熱忱被冷水澆熄,提前給他一個安慰。
“不會的。”周自恒語氣不佳,他有些生氣了,給周衝一個倔強的後腦勺,“小月亮會等我的。我們說好要一起慶祝的。”他這句話說得很輕,顯然,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周自恒大步朝小區走去,周衝歎了一口氣,亦步亦趨地跟在兒子後頭。
司機和蔣文傑把東西拿上。
周自恒走得快,霸道又蠻橫,周衝在後頭都要快步才能跟上,這就苦了後頭的人了。
南城漸漸入秋,白日還是炎炎酷熱,夜間就已經起霧了,淡淡的涼涼的水汽從四麵八方湧來。
周自恒走得急忙,遠遠地就往高樓上看,他在看明玥家中是否熄燈。
隔得遠,窗戶有反射的光,他又細細看了一會,隻看見黑乎乎的一團,周自恒低頭抿緊了唇,頓時有些失落。
深夜才返家,不是他願意的。他也想很早就祝她生日快樂的。
打從他記事起,他們的生日都是一起過的,第一次錯過,周自恒心裏就像突然缺了一塊,空落落的,秋夜裏涼涼的風往裏麵灌。
他越發不敢靠近高樓,一步步都走得沉重。
叫司機開快些的是他,到了門口又想離開的也是他。
周自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陌生又洶湧的情緒占據著他的思維。
周衝在他背後兩米遠站著,看他委屈又孤單的小身影,不知道怎樣勸慰,愁得點了一根煙,有一搭沒一搭地抽。
“小月亮跟媽媽回去吧,好嗎?你周周哥哥大概是有事情,來不及。”江雙鯉是位英語老師,聲音清麗,娓娓動聽,她蹲下來勸自己的女兒,“已經很晚了,明天會起不來的。”
明岱川向來不會說好聽話,隻是站在風口,替母女倆擋風。他是個行動派,寡言少語,嚴肅又有禮。
明玥已經在這裏等了許久了,她提著一籃小蛋糕,奶油開始化開。
“可哥哥說會在我生日前回來,要是他回來了,沒有看見我,我就失信於人了。”明玥搖頭,她講一口大道理,是明岱川給她灌輸的思想。
江雙鯉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寫滿認真,埋怨地看了明岱川一眼。明岱川做了個無奈的苦笑。
明岱川也加入勸說的隊伍,他明顯直白地多:“是周自恒先沒有做到他的承諾,這不算失信於人。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你可以無愧於心。現在有點冷了,爸爸不想看到小月亮生病,我們先回去,回去開著門等,他們要是回家了,你會馬上知道,可以嗎?”
明玥努力想了想,又看父母臉上似有疲憊,點了點頭。
往回走的時候,她看了看手裏的小蛋糕,她每年都會分給周自恒一塊,隨著年紀增長,身邊的小夥伴換了一茬,參加她的生日的朋友也再變化,隻有周自恒從來沒有缺席過她的生日。
走動的聲音讓周自恒抬頭。
他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明玥,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喊她:“小月亮!”
他沒有發現自己有多高興,聲音有多大,多激動,百米衝刺一般跑到了明玥麵前,又蹦又笑:“你……”他像是嗓子啞了,頓時說不出話來。
明玥驚喜停下來,應他:“周周哥哥。”
她先前有多失落,現在就有多高興,桃花眼笑成月牙,酒窩陷得深深的。
周自恒在香港很想她,每天晚上會看許久的月亮,還會用手去接根本觸不到的月光;他會在夜裏一遍遍地想她教給他的英文,一遍遍用手寫“I love you”;在清晨醒來,他會珍而重之地看好幾遍買下送她的口紅。
但現在明玥對著他甜甜笑的時候,他卻有些慌張,隻想逃離,吱吱唔唔半天,也說不上話。
周衝見兒子陰轉晴,耳朵尖紅透透,上前攬住明岱川的肩膀,哥倆好道:“誒,我兒子害羞,這麽多人麵前,說不出道歉的話,給兄弟我個麵子,咱們回去,讓他們自個兒談談。”他叼著煙,拍拍明岱川,又對江雙鯉投以感謝的目光。
明岱川不抽煙,也討厭煙味,頗不自在地推開周衝的手,思量一會道:“就他們倆,我不放心。”他往些年是看不慣周衝的作風,但做了許多年鄰居,同周衝私交還是甚好的。
“怎麽不放心了?我兒子,怎麽不放心?”周衝英俊的眉眼挑起。
是你兒子,那才不放心啊!明岱川看著周自恒垂著腦袋的模樣心裏就來氣。
“我和周周哥哥說話,爸爸別偷聽。”明玥仰著頭拉明岱川衣擺,食指和拇指比劃,“就一小會,一小會就回來。”
她腮幫子鼓鼓的,眨著眼睛祈求。
明岱川對著女兒水汪汪的眼睛就沒招,有些恨鐵不成鋼道:“那就到小花園,別著涼。”他也注重隱私,盡管女兒才八歲,他也會保護她的小秘密。
小區做了三期工程建設後,在中心建了花園,玻璃牆,擋風保溫,四季鮮花長盛,又有休憩座椅,很受大家歡迎,又隻有一扇門,能保障安全。
明玥點頭,拉著周自恒往花園走。
明岱川沉著臉,在原地待著不動。江雙鯉倒是極喜歡周自恒,笑著說了聲:“那我們在家等你們,小恒要好好照顧妹妹啊。”
周自恒被點名,驕傲抬頭答應,看自己被明玥拉手,才抬起來的頭又低下去。
兩人離開好一會,周衝把鑰匙給小助理,讓他拿行李回去,把煙撚熄,丟進垃圾桶,道:“我去守著他們。”
他笑起來,貓著腰走,明岱川倒也想跟上去,最後還是克製住,同妻子回家。
夜色已經很深,隔岸傳來秦淮河的搖櫓槳聲,市中心依舊熱鬧。
花園裏開著暖黃的燈,明玥一坐下來,就打開籃子,把裏頭的蛋糕拿出來,遞給周自恒。
周自恒接過叉子,不小心又碰到她的手,身子都僵硬了一下。
明玥見他不吃,看了一眼蛋糕,上頭漂亮的花形散開,有些不好意思道:“都化了,對不起啊。是不是不喜歡啊?”
哪裏會不喜歡?周自恒急急忙忙舀了一大勺,狼吞虎咽,囫圇道:“好吃,特別好吃,我很喜歡的。”
他吃得那麽急,也嚐不出什麽味道來,但他不想看到明玥失望。
他整塊吃完,神誌才回到腦子裏,砸吧砸吧嘴,抬頭看明玥。
明玥也正看著他,睫毛濃密,像是小刷子刷在周自恒心頭,他呐呐道:“對不起啊,讓你等我那麽久。”
明玥大概沒想到他會道歉。
周大少爺是個小霸王,從來隻有別人道歉的份,他定是沒有錯的。
明玥支著腦袋,歪頭看他,酒窩露出來,道:“沒關係啊,畢竟我想你了嘛。”
周自恒臉上哄地炸開,因為緊張,竟打了個嗝,才道:“我……我也想你了。”
周衝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回歸大陸,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周衝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衝準備良久,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裏,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裏聽聞,大老板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周衝的身世和發家史——周衝是孤兒,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蔣文傑心頭閃過許多思緒,不多時又一一從腦海中排除,不再深思。這是大老板的家事,他一個小助理,不便多問也不便多想。
飛機升至平流層,九月中旬的陽光在雲層間鋪開,層疊渲染,色彩變化萬千,宛如彩緞迤邐。
周自恒第一次坐飛機,免不了新奇往窗外看。
要是小月亮在這裏,定會大叫吧。周自恒驀地想到。
但環顧四周,都是肅容冷峻的成年人,他又垂下頭去。
周衝正犯煙癮,手在口袋摸索個不停,但又不能吸,嚼著口香糖頗有些不耐煩,他拿了打火機出來,想偷著去衛生間,周自恒恰好轉頭看了他一眼,周衝嘿嘿笑,又把打火機放了回去。
“我就是玩玩,不抽。”周衝敷衍過去,“誒,要不這樣,你爸我教你幾句洋文怎麽樣?到時候用得上。”
周自恒撇撇嘴:“你也會?”不是他鄙視他老子,但周衝沒太多文化,是個實打實的事。
周衝也就會那麽兩句,本想在兒子麵前顯擺,卻被瞧不起,一急,便道:“怎麽不會啊,你爸會的可多了,什麽‘古德拜’啦,‘哈嘍’,‘三克油’,還有什麽‘哈尼’‘愛老虎油’‘sweet’‘hot’‘sexy’‘amazing’……”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幹巴巴地笑著。
那是些他和小情人們打情罵俏的話語,也是他一時不注意,說給兒子聽了。周衝悄悄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他無甚反應,鬆了一口氣。
周自恒動了動嘴唇,問他:“愛老虎油,什麽意思?”
他可以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心中卻是一陣虛。
“是我愛你。”周衝也心虛,飛快地回答。
他說完便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拉下眼罩,連煙癮都沒再犯了。
【是我愛你。】
周自恒身體一僵,呆呆地不動了。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雲霞滿目,明明是恬淡安靜的景象,卻在周自恒心裏勾起漫漫的漣漪,每一朵雲,都像是一彎小月亮。
他看見小窗倒映出來自己的臉,笑容有些傻兮兮。
周自恒臉一下緋紅。
蔣文傑坐在他後頭,見他好奇英文,便正兒八經地告訴他:“我愛你,是這樣說的。”他說了一遍標準的發音,又在紙上寫好了英文。
周自恒沒有和他學,隻是瞟一眼,在心裏反複默念。
“那我爸說的其他的英文是什麽意思?”周自恒想了想,突然問。
蔣文傑敏感發現,大老板並未入睡,在他家大少爺問過話後,全身都繃直了。
能從端茶送水的小助理走到今天,蔣文傑早已混成人精,他怎麽會不知道大老板養了幾個小情人,一個星期,都可以不帶重複的。
這話蔣文傑不能說給周自恒聽,他雖然總是驕傲的小大人模樣,但到底很小,不懂男女之事,隻是道:“我沒聽見周總說什麽,你要是感興趣,到了香港,我教你英語?”
他是真心喜歡周自恒這個小孩的。
他覺得周自恒驕傲蠻橫的表現下,藏著脆弱敏感又纖細的心。他怎麽也忘不了幾年前,在樓梯上泫泫欲泣的小男孩。
仿佛身在沉淵,又像在冷冷荒原。
周自恒沒再追究,隻是應了一聲。
周衝僵硬的身體也放鬆下來,漫長又輕微地吐了一口氣。
下了飛機,過了安檢,便有人來接。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比周衝稍大,眉眼肖似,都是英俊冷硬的五官,高大的身形。
周衝同男人擁抱,相當熱情的模樣,周衝叫他“二堂哥”。
“這是我兒子,周自恒,兒子,叫伯伯。”周衝同周自恒介紹,拍拍他頭上的小呆毛。
周自恒愣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他還有其他親人。他點頭,叫了聲“伯伯”。
一行數人,周衝安排了手底下人找地方落腳,自己帶了周自恒同男人離去。
等到下車,已經是在半山,別墅星羅棋布,能望見港都地貌,以及海口吞吐的雄渾之勢。
暮色漸深,華燈初上,粼粼漁火和星光鋪綴,但這也不及身後別墅堂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