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感此妾傷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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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城九月。

    孤蓮在秋日的金陽裏抵抗午後的涼風。

    一歲零九個月的周自恒坐在小區門口, 雙手攤開撐著腦袋看天上飛走的燕子。

    每飛走一隻燕子,春天就被剪掉一點。

    周自恒看了一個下午了,飛過去的燕子比他的牙齒都多,雖然他的牙好像也不怎麽多。

    可江阿姨還沒來看他。

    周自恒很是憂傷地歎了一口氣。

    半大的小豆丁乖乖巧巧地坐著歎氣委實是一件逗趣的事情,吃了晚飯下來走動的嬸嬸阿姨都來逗弄他,周自恒心裏急, 但又不會說話,張著嘴嗷嗷嗷了半天, 推開阿姨,氣嘟嘟地換了個地方,繼續看燕子。

    可他白白淨淨的,宛若好女, 阿姨們也不能理解他嗷嗷叫的意思, 跟著逗他。小保姆跟在他後頭好生看顧。

    周家是半年前搬到小區來的, 一來便住進了小區最好的兩套房,房子一上一下, 打通了單元後,上下連結,做了複式樓。

    這是南城的第一個商品房小區, 88年年初施工動土,89年3月交付, 連帶裝修的那種。正好是上麵下發政策的時候, 小區趕上了一縷春風, 又是近海的地帶, 時興些新鮮東西,觀望了一陣後,不少人就買了房,單單留下最大最好的兩套,不對外銷售。

    小區裏人搬進來了,議論也就多了,大夥兒都說,那房子,是小區老板周衝留給自個兒的。

    相信的有,不相信的也有,等到周衝抱著個粉雕玉琢,還不會說話的小娃娃進來的時候,熱烈的討論也就告一段落了。

    不過久而久之,新一輪的議論又開始了。

    比如,周衝不過快三十的年紀,打哪來的錢建的這麽大一個小區?

    比如,周衝他怎麽光有個兒子沒有媳婦兒呢?

    再比如,周衝他兒子周自恒怎麽快兩歲了都不會說話呢?

    關於這些問題,眾說紛紜,到底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的上來。

    周家就一直有那麽一些的神秘感,街坊四鄰不太敢親近,而周衝也很少和小區的住戶來往。他長得高大英俊,常常西裝革履,出入車接車送,這在改革開放做得頂漂亮的南城也是很少見到的。

    但他的兒子周自恒卻是很討大家的喜歡。

    周自恒雖然還不會說話,但模樣可人,金童一般的玲瓏,一雙眼睛眨巴眨巴澄澈地像是冬夜裏的清輝。小嘴巴紅嘟嘟的,抱著奶瓶喝水的時候,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跟隻鬆鼠似的。

    漂亮的人兒誰不喜歡,周衝早出晚歸的,周自恒在家裏呆久了就鬧騰,保姆日日裏抱著周自恒出來,街坊鄰裏看著他孤孤單單的可憐,時不時還會帶點糖果出來逗逗他。

    周自恒雖然個子不高,但脾氣比他爹還橫,對誰家大人都不理,誰的糖果都看不上。

    除了對門明岱川一家。

    明家就在周家對麵,都是半年前搬來的,剛一搬來,也是大夥兒議論的對象。

    明家家裏簡單,統共就兩口人,男的叫明岱川,女的叫江雙鯉,二十多歲的年紀,一對璧人似的。

    再一番打聽,那可不得了,這明岱川哪,還是個海歸哩!

    這時候出國念書總不是那麽流行的事,家裏孩子考上國內好大學都能擺上一大桌酒席,更別說海歸了。

    明岱川這頭海龜生的相當光風霽月,眉目疏朗,平日裏見著雖說嚴肅了些,但待人接物都是彬彬有禮,沒有半點狂放姿態的。而又聽說啊,明岱川還是個博士,回國開了設計公司,這小區裏上上下下的裝修,就是他的第一筆生意。小區交付時候,裝修都是現成的,尋常哪見過這樣漂亮的屋子啊,踩上去都怕地上的瓷磚髒了。大夥兒也都說,這海龜是個有才華的,不愧是喝了幾年洋墨水,也算是學成歸國了。

    他的妻子江雙鯉是個和氣又溫柔的女人,這時候懷孕了,眉眼都染著春風。

    也不知道這樣漂亮的一對人,生下來的孩子,該有多好看。

    周自恒誰都不喜歡,就喜歡江雙鯉,平時會在小區花園裏等著江雙鯉出來散步,小短腿邁開來,抱著江雙鯉,小嘴嗷嗷嗷叫喚,像是喊人似的。

    江雙鯉也喜歡這樣小小的可愛的周自恒,雪白雪白的,跟年畫娃娃一樣。

    老一輩都說,多看看長得好看的孩子,肚子裏的孩子也會跟著這個模樣長的,江雙鯉就總抱著周自恒看。

    周自恒脾氣古怪,但在江雙鯉邊上卻相當乖巧,不哭不鬧,還會把自己喝水的奶瓶分享給江雙鯉。

    江雙鯉看著周自恒眨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笑不得,十動然拒。

    相處久了,江雙鯉才從丈夫明岱川口中得知,周自恒沒有母親,從小就是保姆帶大的,周自恒難帶,換了一茬又一茬的保姆,周自恒如今,怕是把江雙鯉當成他媽媽了。

    江雙鯉聞言又是一陣哭笑不得,旋即問明岱川:“我就真的長得很像他媽媽嗎?”

    明岱川把她抱起來,手貼著她微微凸起的小腹道:“應該不是,他爸周衝都未必知道他兒子的媽是誰。”

    明岱川是個很嚴肅正派的人,背後議論是非讓他有些不自在,但看妻子好奇滿滿,還是繼續道:“這孩子,當時不知道被誰給送到了派出所,上麵有張紙條,上頭就寫著,孩子的爸爸叫周衝。周衝做了親子鑒定,結果出來後,就把孩子帶回來了。”這事兒,當時鬧得有些大,之後就淡了。

    江雙鯉一雙眼睛霧蒙蒙地看著明岱川。

    “所以,大概是你懷著孕,母性光輝太重。”明岱川彎下腰,耳朵去聽胎動,轉移妻子的注意力,“你聽啊,咱們女兒好像在咕咕叫。”

    江雙鯉很快止住了眼淚。但到底,對周自恒有了更多的關心。

    周衝倒也是個心大的,開始還會打聲招呼,後來就直接把周自恒扔在明家家門口就不管事了。

    小保姆帶著周自恒在門口等,差點沒急哭了。

    明岱川也不是太介意,周衝雖然不會帶孩子,但對周自恒的吃穿用度都沒差的,挑頂頂好的用,周自恒在江雙鯉麵前又乖,明岱川就當是提前預習當專業爸爸了。

    算是不花錢的培訓班,還有個小寶寶給他帶。

    個糙糙的男娃娃,怎麽帶都帶不壞。

    但今天,周自恒在小區花園裏等了許久也不見江雙鯉出來散步。

    等得一張小臉蛋都皺起來了。

    急得哼哧哼哧,把一奶瓶的牛奶都喝光了。

    這時候他總算是知道不會說話的壞處了,光能張嘴嚎,半點意思都表達不出來。

    周自恒一扁嘴,坐在地上哇哇哭起來。

    小保姆伺候不來這位小少爺,急得汗如雨下。

    剛巧這時候,他爹周衝就回來了,開著闊氣的洋轎車,領帶鬆散,西裝搭在手上。

    小保姆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個。

    周衝看周自恒嚎啕大哭,也不在意,撈起周自恒帶上車,道:“不就是想看你江阿姨嗎?去去去,爸爸帶你去,爸爸還帶你去看你個小妹妹。”

    周自恒哭聲漸小,抽抽搭搭地嘟囔著:“噗噗……”

    “叫爸爸,不是噗噗。”周衝就著襯衫擦了擦兒子的臉,“你不是喜歡你江阿姨嗎?這樣,咱就讓你這個妹妹給你做媳婦兒,你就算你江阿姨半個兒子了,怎麽樣啊?兒砸?”

    周自恒被他大力氣擦得臉都紅了,張著嘴叫喚,急忙忙推開周衝的糙手。

    周衝這下倒是會錯了意,當下就頜首道:“好嘞,兒子,咱們就這麽說定了,走咯,去看你媳婦兒去咯!”

    “噗噗,噗噗……”

    “是爸爸,爸爸。”

    “噗噗!”

    “爸爸!”

    “哎~”

    “草!老子怎麽叫你爸爸!”

    周衝和周自恒鬥嘴的時間,司機就開到了醫院門口,問過了前台,就尋到了產房外。

    這時候已經入夜,走道裏明岱川同幾人在產房外等候,看模樣該是長輩。

    緊閉的房門裏,傳來低低的痛呼,這陣仗周衝實在是沒見過,周自恒也是呆呆的模樣,長著嘴巴,小手攥著周衝的領口:“噗噗,噗噗,嗷……”

    周衝揉了揉兒子柔順的黑發,額頭貼著他的,道:“我的傻兒子誒!等著,你媳婦兒就出來了。”

    走廊長且寂寥。

    明岱川站在向西一隅的窗前,眉頭緊鎖。

    周衝抱著兒子過去,上衣上摸了摸,從口袋裏拿了包煙出來:“要不要緩緩?”

    周衝抽煙,在他看來,煙酒是最好的撫慰品。能讓周衝主動遞上煙的,不多。

    明岱川看一眼,擺手,道:“你怎麽來了?”

    他們兩家來往並不算太多。最多,算是鄰居吧。

    “還不是我家這小子,吵著要見人嗎?”周衝捏了一把周自恒肥嘟嘟的屁股,“這可是我家祖宗爺爺。”

    “嗷!”周自恒雙手捂著自己被捏的屁股,可惜他手太小,蓋不住,氣鼓鼓地瞪了周衝兩眼。

    周衝正打算逗逗兒子這媳婦的事,產房的聲音突然消停。

    隔了好一會,門被從裏麵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