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欲將書報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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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訂閱還不足50%哦~~七十二小時後才能查看正文  周衝已經不是當年的愣頭青,他帶了保鏢助理翻譯, 陣仗頗大。

    香港在今年七月一日正式回歸大陸, 南城機場也在這一天實現通航, 周衝一行人算得上是第一批從內陸去往港都的非官方隊伍。周衝準備良久, 頗有大幹一場的陣勢。

    小助理蔣文傑也跟在隊伍裏,他從零零碎碎的邊角料裏聽聞, 大老板的目的是前去探親。

    探親。

    蔣文傑想起南城皆知的, 周衝的身世和發家史——周衝是孤兒, 無父無母,出身大興安嶺小村莊。

    蔣文傑心頭閃過許多思緒,不多時又一一從腦海中排除,不再深思。這是大老板的家事, 他一個小助理,不便多問也不便多想。

    飛機升至平流層,九月中旬的陽光在雲層間鋪開,層疊渲染, 色彩變化萬千,宛如彩緞迤邐。

    周自恒第一次坐飛機,免不了新奇往窗外看。

    要是小月亮在這裏,定會大叫吧。周自恒驀地想到。

    但環顧四周, 都是肅容冷峻的成年人,他又垂下頭去。

    周衝正犯煙癮, 手在口袋摸索個不停, 但又不能吸, 嚼著口香糖頗有些不耐煩,他拿了打火機出來,想偷著去衛生間,周自恒恰好轉頭看了他一眼,周衝嘿嘿笑,又把打火機放了回去。

    “我就是玩玩,不抽。”周衝敷衍過去,“誒,要不這樣,你爸我教你幾句洋文怎麽樣?到時候用得上。”

    周自恒撇撇嘴:“你也會?”不是他鄙視他老子,但周衝沒太多文化,是個實打實的事。

    周衝也就會那麽兩句,本想在兒子麵前顯擺,卻被瞧不起,一急,便道:“怎麽不會啊,你爸會的可多了,什麽‘古德拜’啦,‘哈嘍’,‘三克油’,還有什麽‘哈尼’‘愛老虎油’‘sweet’‘hot’‘sexy’‘amazing’……”

    他說到一半,忽然止住,幹巴巴地笑著。

    那是些他和小情人們打情罵俏的話語,也是他一時不注意,說給兒子聽了。周衝悄悄低頭看了兒子一眼,見他無甚反應,鬆了一口氣。

    周自恒動了動嘴唇,問他:“愛老虎油,什麽意思?”

    他可以裝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心中卻是一陣虛。

    “是我愛你。”周衝也心虛,飛快地回答。

    他說完便裝作閉目養神的樣子,拉下眼罩,連煙癮都沒再犯了。

    【是我愛你。】

    周自恒身體一僵,呆呆地不動了。

    他緩慢地把頭轉過去,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雲霞滿目,明明是恬淡安靜的景象,卻在周自恒心裏勾起漫漫的漣漪,每一朵雲,都像是一彎小月亮。

    他看見小窗倒映出來自己的臉,笑容有些傻兮兮。

    周自恒臉一下緋紅。

    蔣文傑坐在他後頭,見他好奇英文,便正兒八經地告訴他:“我愛你,是這樣說的。”他說了一遍標準的發音,又在紙上寫好了英文。

    周自恒沒有和他學,隻是瞟一眼,在心裏反複默念。

    “那我爸說的其他的英文是什麽意思?”周自恒想了想,突然問。

    蔣文傑敏感發現,大老板並未入睡,在他家大少爺問過話後,全身都繃直了。

    能從端茶送水的小助理走到今天,蔣文傑早已混成人精,他怎麽會不知道大老板養了幾個小情人,一個星期,都可以不帶重複的。

    這話蔣文傑不能說給周自恒聽,他雖然總是驕傲的小大人模樣,但到底很小,不懂男女之事,隻是道:“我沒聽見周總說什麽,你要是感興趣,到了香港,我教你英語?”

    他是真心喜歡周自恒這個小孩的。

    他覺得周自恒驕傲蠻橫的表現下,藏著脆弱敏感又纖細的心。他怎麽也忘不了幾年前,在樓梯上泫泫欲泣的小男孩。

    仿佛身在沉淵,又像在冷冷荒原。

    周自恒沒再追究,隻是應了一聲。

    周衝僵硬的身體也放鬆下來,漫長又輕微地吐了一口氣。

    下了飛機,過了安檢,便有人來接。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比周衝稍大,眉眼肖似,都是英俊冷硬的五官,高大的身形。

    周衝同男人擁抱,相當熱情的模樣,周衝叫他“二堂哥”。

    “這是我兒子,周自恒,兒子,叫伯伯。”周衝同周自恒介紹,拍拍他頭上的小呆毛。

    周自恒愣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他還有其他親人。他點頭,叫了聲“伯伯”。

    一行數人,周衝安排了手底下人找地方落腳,自己帶了周自恒同男人離去。

    等到下車,已經是在半山,別墅星羅棋布,能望見港都地貌,以及海口吞吐的雄渾之勢。

    暮色漸深,華燈初上,粼粼漁火和星光鋪綴,但這也不及身後別墅堂皇。

    周自恒跟從周衝進門。

    他裝成明玥一般的乖巧模樣,很少說話。

    周衝也沒有犯煙癮吸煙的模樣——這一路,他都沒有吸煙,這在往日,是極其少見的。

    主家給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洗塵宴,餐廳坐了滿滿當當的人,臉上都掛著熱情的笑。

    周自恒卻不覺得親切。

    他們講粵語,入耳難辨意思,還有英文夾雜,語意更加含糊。

    周自恒隻裝著乖巧,規矩吃飯,周衝倒是長袖善舞,令主家中心的老人開懷大笑。

    觥籌交錯間,周自恒偶爾聽清兩句話。

    首座上的老人操著標準中文道:“周衝啊,你爸爸最近怎麽樣?”

    “勞二堂叔掛心,家父一切都好,身體健朗。”周衝進退有度,誠懇回答。

    周自恒心中百轉千回,終究沒有說一個字。

    *

    周自恒在半山別墅住下,周衝被老人帶著到處參加宴會。

    他是大陸人,但在港都剛剛回歸的情況下,沒有人敢在明麵上瞧不起大陸人。

    周自恒被托付給接他們的二伯伯的妻子照顧,周自恒喚她“二伯母”。

    二伯母有一雙兒女,長子十三四,女兒與周自恒同歲。

    這裏是香港周家,頗有底蘊,家主靠一箱子黃金魚發家。

    周衝在夜間回來,周自恒趴在窗口看月亮。

    月亮極大,又圓,山上隻有清風,沒有塵埃汙染,仿佛伸手就能觸到天空。

    周自恒特別想明玥,他想的厲害了的時候,就看月亮,因為周衝不讓他打電話。

    這裏隻有陌生言語,陌生人物,連菜肴都是陌生的口味,周自恒想早早回去。

    周衝鬆了領帶,也跟兒子一起站到窗口,點了根煙,長長地抽了一口,道:“真他媽憋死你老子我了。”

    周自恒垂下眼簾,問他:“爸爸,你也有爸爸嗎?”

    周衝手上動作停頓,良久,嗯了一聲。

    他側頭看已經抽條了的小兒子,他的五官同他不太像,但側臉輪廓卻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眉毛也像,都濃黑似墨。

    “那我怎麽沒見過?”周自恒沉默了一會,小聲問。

    “不需要見。”周衝摸了摸兒子的呆毛,“有,等於沒有。”

    周自恒愕然抬頭。

    周衝望進兒子的眼睛裏,他的眼睛生的最好看,流光溢彩,像是揉碎了星光,澄澈幹淨,十年前的雪夜裏,周衝也就是望著這雙眼睛,然後把他從警察局領回家。

    他抱了抱兒子:“爸爸會好好照顧你,隻有我們才是一家人。”

    周自恒記下他的話,恍惚睡過去。

    次日,周自恒被二伯母帶著去港都街市。

    港城繁華,這座東方的曼哈頓讓每個身在此間的人自豪而驕傲,也在同時,讓人感到鋼筋水泥森林的壓力與疏離。

    二伯母喜歡周自恒,大概是看臉更多,問他要買些什麽。

    周自恒隻是笑笑,哄她。

    二伯母給他買了些玩具,就轉到服裝店,買一堆衣衫,又去買化妝品。

    專櫃燈光璀璨,每一瓶液體都有動人心神的旖旎。

    二伯母對著鏡子試新買的口紅顏色,她的女兒也在試。

    周自恒摸摸臉頰,想起不久前明玥在他臉上親吻。

    她的唇瓣很柔軟,沒有留下痕跡,卻有印記落在他心坎上。

    如果小月亮也塗上口紅,親他一下,是不是能在他臉上留下印子了?

    周自恒不禁想,他越想臉越紅,思量了好一會,買了幾管口紅。

    “二伯母,二堂姐,送你們。”周自恒把盒子遞過去。

    “那剩下的這個呢?”二伯母格外高興。

    周自恒靦腆一笑:“送給老師。”

    二伯母對他這個上進好學的小孩更有好感了。

    周自恒把口紅放回口袋裏,手心都是汗。

    他撒了謊。

    他要把這支口紅,送給小月亮。

    回去半山別墅,進門遇見爭吵。

    二堂姐湊過來,頗有不屑地同周自恒講:“這是三房的人,就知道吵吵,潑婦一樣。”她有香港口音,但國文還是不錯。

    “二爺爺有三個老婆?”周自恒琢磨了一會,問道。

    二堂姐扁扁嘴,道:“四個!”她伸出手指,比劃,又道,“我爸爸也不老實,他在外麵偷吃。”

    可能是收了這個堂弟的禮物,小姑娘把這個弟弟當成了自己人,咬著他耳朵,小聲嘟囔:“他有個小老婆,養在外麵,還帶了個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明明是不到十二的小姑娘,言語間,卻有麵目醜陋的憎惡。

    周自恒咬咬唇,再看看爭吵的三房女人,握緊了手心裏的口紅。

    *

    周自恒去了十好幾日,明玥格外想他。

    她整個人焉答答的,跟霜打了的花骨朵似的,江雙鯉送她學舞蹈,她跳舞都心神不寧。

    江雙鯉埋怨周自恒:“也不知道去香港幹什麽,電話也不和小月亮打,小月亮每天都不開心。”

    明岱川拿著書本,勾畫古詩詞,是要明玥背誦的,聽妻子說話,回應道:“老周說是探親。”

    “探親?”江雙鯉聲音不自覺放大,又小聲問,“周自恒他媽媽找到了?”

    她是個成熟的老師了,但還有一點少女的八卦心思,纏著明岱川解釋。

    “不是,是周家的親戚。”明岱川道。

    “周衝有家人?”這讓江雙鯉不敢相信。

    明岱川用書本拍拍江雙鯉腦袋:“他隻是對外說是孤兒,又不是真的沒有爹。”他斟酌道,“南城水這麽深,沒有背景,他怎麽可能一舉拿下三分之二的舊城改造工程。”

    江雙鯉也了然。

    等到明玥生日,周自恒也沒回來。

    明玥對著一個吃不完的大蛋糕,苦悶不已。

    這麽長久的時光,她已經習慣周自恒。

    第一次,分開這麽長時間。

    沒有人早上敲她家門,沒有人課上笑她小笨蛋,也沒有人下午同她一起回家……

    明玥心裏空蕩蕩的。

    生日的最後一小時,家裏客人已經離去,明玥在小區門口等。

    今夜月色不佳,隱約看見一點彎月。

    明岱川和江雙鯉隻能由她等著。

    等了許久,霧氣打濕衣擺,明玥歎了口氣,轉身回家。

    身後突然傳來聲響,有人喚她——

    “小月亮!”

    他一方麵暗暗惱怒自己教女兒說話方式不對,叫周自恒搶了先機;一方麵又嫌棄周家那小子——咋就那麽會來事兒呢?

    周家父子會來事兒這一點,嚴肅有禮的明岱川是拍馬都趕不上,要不當年也不會二十二了,才談上江雙鯉這一個對象。

    周衝女人緣好,長得風流又俊俏,叼著煙痞氣十足,他不著急結婚,在外頭養了三四個女郎做小,今天點這個的名,明兒個翻那個的牌子,隻有到了夜裏,才從金屋裏抽身,抱著家裏的小祖宗睡覺;周自恒褲襠小鳥隻有一點點,比他爹有貞操觀,但嘴上就跟抹了蜜餞似的,討好的話能說十分鍾不帶重樣的。

    當然,周小少爺不是對誰都說討好話的,他對江雙鯉說,有時候還會對明岱川說,更多的時候,是對著明玥說。

    他喜歡聽明玥小聲叫他,聲音軟軟的,還不那麽標準,“小哥哥”都能讓她喚成“小周周”。

    但周小少爺就是喜歡。

    他覺得,對自己的媳婦就得大方一點,管她怎麽喊,他能知道就行。

    周自恒特愛顯擺,拉著明玥在小區花園裏溜了一圈,見人就說:“我媳婦兒會叫我了,她第一個叫的就是我呢!”他小大人樣同明玥說:“小月亮你最聰明了,你快叫小哥哥。”

    明玥依言喚他。

    周自恒小尾巴都要翹到天上,拉明玥雙手,珍而重之地讚賞:“你真是我見過最聰明可愛的小媳婦兒了。”

    他統共見過幾個小女孩?又是從哪學來的俏皮話?真真哄死個人。

    住戶笑不止,又記起前段日子,周小少爺才抱怨過——【你怎麽這麽笨哪?還不會說話。】

    明玥聽出他話裏誇讚的語調,踮腳親在他臉上,又軟糯糯喚他:“小周周。”

    周自恒愜意,腆著肚子,彎腰碰了碰她的腦袋:“你好乖。”他說話的語氣全是和周衝學的,年紀太小並不像,但兩三分的驕傲是顯露無疑。

    又驕傲又深情。江雙鯉都捧臉感歎:“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該多好啊。”

    明岱川不解風情,憤憤然呲她:“甜言蜜語靠不住,多半是多情種!還是老實肯幹靠譜,嚴肅上進值得托付終身。”他隱晦地稱讚自己,惹來江雙鯉白眼。

    十二月,江雙鯉參加研究生考試,為了方便家人,誌願填在南城大學。臨考前,明玥送她一個大大擁抱親吻,周自恒送她一支一帆風順,明岱川送她一個夫子廟求的平安符。江雙鯉發揮很好,揭榜進入複試的名單裏,她的名字高高在第一位,又有良好談吐形象,順利拿到入學資格。

    江雙鯉興奮的同時,也感謝丈夫的深明大義。

    同她一起畢業的女孩,嫁人結婚生子的多了,但沒有一個願意支持妻子重拾書本的。雖然已經是九十年代了,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還禁錮著許多家庭。

    江雙鯉無疑是幸運的,她最近笑容比以往多好多,宛如開了新春,周自恒誇她:“江阿姨漂亮好似明星。”

    周自恒當然得這麽誇她了。

    江雙鯉念書,明岱川工作忙,小月亮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頭,周自恒開心得不得了,恨不得就這麽把明玥抱回家裏了。

    秦淮河結凍又複蘇兩回了,夾岸的花枝同垂柳也發了幾回新芽了,明玥也懵懵懂懂地順著河流趟到了兩歲的年紀。有時候明岱川總會想啊,明明他還沒老,妻子江雙鯉也沒有皺紋,怎麽女兒就長得這麽快呢,快得讓他都有些舍不得了。

    明玥長到兩歲半,依舊是白玉團子一個,桃花眼圓圓臉,小嘴一點點,講話奶聲奶氣,乖巧又懂禮,是這小區裏的乖乖寶。她記性也好,教過一遍認得人,下次碰上都能喊出來,大家都愛聽她說話,跟百靈鳥似的。

    周衝當年建的這個小區已經做了二期三期工程,小區麵積擴大,搬來的住戶也多了,加上現在形勢好,家家戶戶也都攢了點錢,趕著時新,住進了商品房。住戶多了,小孩也就多了,小區裏再不像以前,就周自恒明玥兩個小孩,如今裏裏外外加起來,得有十七八個,但這兒孩子再多,周自恒依舊是說一不二的孩子王。

    原因無他,周自恒夠蠻橫!

    周衝雖然隻有這麽一個寶貝兒子,但也狠得下心來放養,周自恒已經過了要小保姆泡奶洗澡的年紀了,周衝就給他換了個保姆兼保鏢,個高高壯壯的漢子,平日裏隻要跟在周自恒後頭瞧著就行,別的萬事不管。

    周自恒跟小孩吵架,被打,不管;周自恒摔跤,不管;周自恒上樹掏鳥蛋,不管……

    明岱川最是嫌棄周自恒,每每見周自恒手掌破皮回家,都忍不住心疼——這周衝,還真是心大!

    周自恒水裏來雨裏去,倒是練得一副健康的體格,快五歲的人已經比得上七歲的小孩身高,跟頭小牛似的,橫衝直撞。周自恒頗有乃父周衝的精明心計,小孩們抱團,周自恒就先慷慨大方,拿了糖果玩具引誘了一批死忠粉,再秉持“團結大多數,打倒一小撮”的理念,逐次擊破,很快就獨占鼇頭,成了山大王。

    單親家庭的孩子心智成熟得飛快,周自恒就是其中鮮明的例子。

    在過了四歲的門檻後,周自恒很清楚地發現,他的家庭,和別人的都不同,尤其和小月亮的,格外不同。

    他沒有媽媽。

    別人家裏都是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和小寶寶,就他們家裏,永遠是爸爸,小寶寶,和家政阿姨。沒有人給他講過睡前故事,也沒有一個早安吻叫他起床。

    江雙鯉閑暇時候教明玥唱歌,教的第一首歌叫《世上隻有媽媽好》,明玥很快上口,穿著小裙子俏生生地唱,她唱:“有媽的孩子像塊寶”,也唱:“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但這首歌,明玥從來不在周自恒跟前唱,他都是偷偷聽來的。他覺得小月亮唱歌是好聽的,晚上他隔著門板聽,天上掛在一輪大大的月亮,他聽得眼淚快掉下來。

    他回去眼眶紅紅,周衝問他是被誰欺負了:“爹帶你打回去。”

    周自恒及不好意思地同周衝講:“江阿姨教我媳婦學唱歌,唱《世上隻有媽媽好》。”

    “放屁!世上隻有你爸好!”周衝叼著煙眯著眼睛,教他唱別的歌:“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到了千萬要躲開。”(注一)

    周自恒對這首歌大意不明,但還是認認真真地學著唱。

    翌日,他把這首歌唱給明玥聽,江雙鯉笑都牽強了,明玥瞪大眼睛問他:“那我也是老虎嗎?”小手插腰,氣勢洶洶。

    周自恒想了半天,一本正經地作答:“你是我的小公主。”

    明玥花蝴蝶一般跑到他身邊,給了他一個滿滿的擁抱。

    周自恒覺得心裏滿當當的,忽而想啊,他是沒有媽媽啊,但他有小媳婦兒啊,這也是和別人都不一樣的,他多幸運啊!

    周自恒這樣想著,就一點不覺難過了。

    像是陽光照進了心窗,一點一滴都是暖融融的春天。

    這一天,難得周自恒都沒有出去欺壓弱小百姓,撐著下巴陪明玥玩過家家,他同明玥說好:“我演大英雄,你演等待被拯救的公主。”周自恒穿著小皮衣,神情威武。

    “那公主需要做什麽?”明玥乖乖聽話,仰著頭問他。盡管隻差一歲九個月,周自恒的身高已經需要明玥仰望了,周自恒享受她崇拜的眼神。

    周自恒被她看得高興,一時又想不起來回答,沉思片刻,他學電視裏動作,捧著明玥臉,認認真真告訴她:“你隻需要在原地等我就好。”

    他偏了偏臉,側身對她,明玥上道地親他一口。

    得虧年紀小,不然江雙鯉還覺得,這是在演電視劇呢!

    *

    晚間周自恒回去,周衝已經坐在沙發上等他了。這是很少有的。周衝公司越做越大,方方麵麵都有涉及,周衝應酬頗多,每每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周自恒一個人在床上熟睡。他今天回來的早,倒讓周自恒驚訝。

    周衝是為了和兒子好好說說“為什麽這個小區,光就他一個人沒有媽媽”這個話題的,要是昨日周自恒不紅著眼來問他,周衝都從未想過——原來他的兒子,也到了懂事知事的年紀了。

    他兒子羨慕別人有媽媽。

    周衝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心裏抽痛。他忽然想到小時候的自己,也和周自恒一樣,羨慕過村裏其他的小孩。

    兜兜轉轉,他兒子也走上了他當初的路。

    周衝失眠了一整夜,在漫不經心地教過兒子唱《山上的女人是老虎》之後。日間,他又在辦公室抽了兩盒煙,肺都快燒著,才組織一番語言,想著同周自恒解釋。

    等見到周自恒蹦蹦跳跳回來,周衝這一肚子的話,就不知道怎麽說出口了。

    他該怎麽說呢?他要怎麽說呢?難不成直接和周自恒說:“你是爸爸從警察局撿回來的,爸爸夜路走多了,總會有那麽一次兩次的失手,爸爸也不知道你媽是誰。”

    這肯定是不行的,太傷人心了。

    那要怎麽辦呢?

    周衝頭一次煩惱自己初中都沒讀完,肚子裏墨水少,講話都無法。

    他急得抓耳撓腮,周自恒倒是主動過去安慰他:“爸爸,你是遇到什麽煩心事了嗎?”

    “對啊。”周衝一攤手,“你覺得是什麽煩心事?”

    周自恒相當認真地想了想,誠懇開口道:“破產。”

    周衝:……

    “你會不會羨慕別人都有媽媽啊?”周衝還是問出口。

    周自恒不愛撒謊,他是個直不楞登的性子,抬眼看著周衝道:“以前……會啦。”但他又隨即補充,“但現在不會了。”

    周衝難得輕言細語:“為什麽?”

    “因為我已經有媳婦兒了啊。別的人有媽媽,我有媳婦,我們都很幸福。”周自恒眨眨眼睛,掰著手指同他爹講,神情有些羞澀,“我還是很中意這個媳婦兒的。”

    他還隻是小小的一個人,身量才及周衝腰腹,一張臉漸漸有了小男子氣概,靦腆掛著笑,一雙眼睛裏寫滿童真,倒映出周衝的麵龐。

    【我們都很幸福。】

    周衝忍不住把他高高舉起來:“你說得對!”

    遙遠的地域之間,就靠著一根電話線相連,一頭是他,一頭是他兒子。

    萬裏之遙,他的兒子給他最貼心的安慰。

    無意之舉,最是暖人。

    周衝住海景房,能聽碧波拍岸蛩聲,能看卷起千堆雪勝景,但他此刻,隻想回到他的南城商品房,看紛紛揚揚大雪,抱兒子入眠。

    他猛地吸了一口煙,兩指夾煙,室內黯淡,白霧升騰,他聽著周自恒的小奶音一遍遍回味,直到指尖傳來灼熱感——

    紅色的火星燒盡了一支煙。

    “爸爸,你是不是睡著了?”周自恒許久都沒聽他說話,呐呐地問了一句。

    “沒有。爸爸隻是突然想明白了。”周衝回答,他臉上有了笑容,是多日未曾有過的。

    周衝把煙丟進煙缸裏,想象此刻兒子的模樣,道:“爸爸要重新去工作了,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嗎?”

    又要忙了啊。

    周自恒揪了揪腦袋上呆毛,悶悶地哦了一聲:“我都是大人了,我還照顧小月亮呢,我給小月亮紮頭發,可好看了。”他說起小月亮,心情又好起來,道了聲晚安,掛斷電話。

    “晚安。”周衝聽著“嘟嘟”的回響,久久都不肯放下電話。

    周自恒回房間,明玥在他床上坐著,哼哧哼哧喝牛奶,她還用奶瓶,劉海長長,眼睛大大,怪可愛。周家太大,明玥不敢一個人睡,日日都提前跑到周自恒房間裏,占著床不肯離開。

    周自恒也喜歡同明玥一起睡,但他好生提醒明玥:“等你爸爸回來了,你不準和他說我們一床睡覺。”

    明玥懵懵懂懂答應:“可是為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