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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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是暮春時節,入了夜卻還存有幾分涼意,帶著一絲嬌花謝後殘留下的淺淺香氣,一陣風無聲掠過行人的衣袖,撩起衣衫漸薄,搖動人腰間綴著的香囊與環佩。

    明都城的暮春,鬆月湖畔的十裏梨花林已然在眾人眼中失了顏色,是過去的美景了。出城踏青的公子姑娘們開始嫌棄起還未到來的夏日,轉眼間那邀約的便少了許多,倒是城中某一條街一直熱鬧。

    明都不夜,從春至冬,華春街也不曾有過蕭瑟的樣子。紅色的燈籠掛了滿街,隻要入夜,便似天上掉下來一條光帶,照的人的臉飛紅。

    隻是,紅紗香帳裏有金銀富貴,個中的酸甜苦辣卻是自己才知道的。亂花漸欲迷人眼,可入了花叢看清了這世道,少有人不會掙紮幾番,落下悔淚來。

    若是一開始就沒有這機會便也罷了,可若是曾經到手又失去,倒叫人恨不能掙出個你死我活來。須知那緋糜的琴曲聲裏、隨風而至的淺斟低唱裏,說不準就掩蓋著誰人的泣音。

    紅閣的當家花魁已經是在這行當裏過了三年的人物了,本不該還存著天真和僥幸,可事實偏就是如此,堂堂明都第一花魁,竟然被一個來曆不明的男子哄騙了去,竟然真遺落下一顆真心。

    於是等到那人失約,這份情便迅速地化為了怨恨,在紅閣鬧出了一場,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在怨負心人,還是怨自己的命。

    出自月山窯的上好茶盞已經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瓷片,因為砸落時候使得力道狠了些,其中一片濺了起來,劃破了她的一隻緞繡的鞋麵,正巧分開那對新繡的並蒂蓮。

    花魁脫力地倚靠在窗邊,目光偶然落在那破損的繡麵上,半響,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可怖表情來。

    一滴清淚隱沒在衣裳裏。

    貼身侍候的丫鬟往她那邊挪動了幾步,卻是無處落腳,也害怕花魁又似方才那般發瘋打人,隻得放棄了,隔著遠遠地道“生氣傷身,姑娘有什麽煩憂,發泄出來就是了,可別真為了這些傷了身體。”

    花魁睨了她一眼。這一眼依舊風華絕代,不論男女,見了便會為她失神,可那雙眼睛裏如今沒有故作嬌笑,隻是冷冷的,好像覆著一層似年前那般大的雪。

    “你們都當我瘋了。好!瘋就瘋!”她轉身望向窗外,笑歎道,“都道男兒多無情,我原以為,原以為……應郎,你竟負我!”

    思及舊誓,女子嬌軀輕顫,眼中光彩似惱似怨似恨長。

    她在紅閣十餘年,早已練就一顆玲瓏心,如今被一個男人焐熱了又不明不白地丟棄,隻剩下她一人瘋瘋癲癲地鬧騰,落在別人眼裏是不識趣。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起那時候應郎對她許下的一切,猶如煙雨般消散的一切……

    她雙手扒著窗棱,嘶吼了一聲,原本在江南煙雨之中養出來的輕軟嗓音如同琴弦斷裂後的哀鳴,聽著便叫人存了三分心疼。

    然而這滿屋子的丫鬟婆子看著她就如同看見了一個瘋婆子,不過是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是害怕她瘋起來會做什麽傻事,所以不曾離開罷了。

    說句難聽的,在這青樓楚館和人談真心,如今又是這樣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還怨上了紅閣,這花魁恐怕是真的瘋了。

    鴇母得了信兒便趕了過來,卻被好一通發作趕了出去,正在氣頭上,也顧不得這花魁能夠給紅閣帶來多少銀子,任由她發泄。等到花魁沒了力氣,隻能強著說那些怨聲載道的話,她才在門外冷笑譏諷了一句“個把負心漢,也值得這樣要死要活的,媽媽我給你麵子不和你計較,你還拿喬起來了,真當我紅閣找不出另一個花魁娘娘來了不成?”

    如此不留情麵,顯然是知道花魁惜命,叫喊了這麽一會兒也沒往樓下跳,便不太可能還會往那窗台子上爬了。

    再說了,也是對方先沒有留臉麵的意思,她又為何要保全她的麵子?

    今夜正是紅閣每月一度開詩會的日子,鴇母也不願意鬧大,這才沒有立刻叫人上去用些粗暴手段,卻不代表她能忍受自己的臉麵被人踩了去,就算對方是紅閣的台柱子,那也不過是在自己手底下賣笑的姑娘,又哪裏是真的金貴了,可笑這幾年好生養了她,反倒是大了胃口,以為誰都要依著她了不成?

    都是髒水裏過活的,花魁顯然不如鴇母這般有底氣。她尚且年輕,還不到雙十年華,想破腦袋也不過是一條命可以由自己左右,她卻是不敢舍了這條命去的。

    今夜算是紅閣的一個大日子,得要花魁登上鈴台獻曲,可若是她以此要挾,鴇母轉身便能再尋個姑娘過來,那等到明日之後,誰又會記得她呢?

    有些人的身份地位從一開始就不是平等的,這事實叫人無比心冷,無比痛恨,沒鬧之前,她也是明白的。

    花魁猛地轉過身來,一雙圓潤水糯的杏眼此刻含著冰刀子,撥開人群,直直地撞在鴇母那張富態的臉上,恨不能在那上麵割下幾刀肉來。

    鴇母絲毫不懼,反而因為準確點出了花魁的底子,更帶了幾分輕視,道“真是個金貴物,稍有不順便要砸東西了,可知我好吃好喝供著你,隻是這一套月山瓷就得抵你兩次鈴台所得了。”

    她又在周圍人的臉上轉了一圈,半是敲打“我這些年可有半分待你不好?便是私房錢也都是準許你們攢的,也沒說不許你們給自己贖身,你看別人都乖乖聽話,偏你生出了不服氣,如今倒好,平白叫我生厭。我倒是不明白了,那漢子是怎麽給你灌的湯,我按規矩辦事,是他失約未來贖你,怎麽你倒覺得是我不放你,耽誤了你去過自由日子了?這我可太冤了。”

    紅閣在明都城中是出了名的寬厚主家,雖有規矩,卻不至於吃人血肉,這一點便是在路上隨意攔下一個人去問,大抵也是如此說的。

    花魁抖著唇,良久才抖落出一句“媽媽卻敢說,沒在其中做分毫的阻攔?”

    許攢私房錢是真,許自己贖身也是真,可是這些年了,有誰是這樣離開的?

    不說這些,其實到此刻她心底還存著一分幻想,也許不是應郎故意失約,隻是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窮書生,對抗不起這背後陰影如湖河的紅閣。

    她心中想著什麽,鴇母卻不在意,左右人還在手裏,便如同折了翅的燕雀。再說那個窮書生,不管他是什麽來頭,日後還會不會出現,他不來也好,來了也罷,她看花魁其實已經失了對這情愛的信任,不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一番遭遇,還想掙紮一會兒罷了,這兩個人早就沒有了他們情誓裏的未來。

    果然見自己發過脾氣卻沒得到想要的效果,花魁已然平靜了下來,隻縮在窗邊,吹著外麵的涼風,竟叫她覺得安全。

    鴇母見她屋中已是一片狼藉,再無可砸,便揮揮手叫那些丫鬟婆子拿東西過來清掃,好不容易清出一條能落腳的路,鴇母卻沒進屋,隻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一時氣怨昏了頭,我能理解。也是你好運氣在我紅閣裏做事,所以你還有這個發脾氣的資格,不然街上那些暗門子就是你日後的歸宿。”

    她倒也沒有刻意地耍狠,隻是這般平淡卻更叫人心裏一寒。

    花魁咬著唇,她倒是知道鴇母之前所言非虛,也知道今夜事大,若是紅閣急匆匆找個姑娘上台去替了她,沒準會惹得那些貴人不快,鴇母這才對她還有幾分耐心,隻等得她自己想通了,將今夜的那些貴人給應付過去,待到明日,才會對她宣判。

    可大鬧了一場,得了這樣的結局,她是不甘心的。或許是揭開了多年來乖巧的麵具,又見自己落在別人眼中如同鬧劇,到了明日又不知道自己會有個什麽樣的下場,花魁心裏反倒生出了幾分狠意,虛軟的四肢也似得了一股子力氣,手癢得想要砸在鴇母那張平淡裏深藏譏諷的臉上。

    花魁剛想衝過去,逞一逞這最後的威風,門外卻傳來一陣喧鬧,隻聽得她們恭恭敬敬地喊著“魚娘子好”。

    日常侍候花魁的丫鬟婆子們將這繡樓的走廊塞得滿滿當當,可再怎麽樣也得擠出空位來。趕在那人走上最後一階台階之前,人擠人的走廊裏艱難挪開了一條道,竟好像是什麽霧靄沉沉的天空被劈開了一個口子一般,走出來一位美人。

    那是個約莫三十幾歲的美豔婦人,打眼一瞧,竟是比紅閣的花魁還要漂亮,不過她這副皮囊並非是能引得人說出“食色性也”的美,而是一種風韻,說不上嬌柔,隻是好像能叫人骨子都酥了。

    就好像在她的麵前,是說不出拒絕的話的,因為,那樣可能會死。

    花魁臉色一變,鴇母也是臉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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