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藺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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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藺卿卸任相邦後,官任趙國內史,內史之職,專治租賦與財務。此番工尹署要造的車輛,還得從內史處要錢帛、人手,故而藺卿有權幹預此事。此外藺卿當年曾做過平陽君的上官,朝中眾臣,平陽君一向隻服藺卿,若公子能說動藺卿,通過他,或能讓平陽君重新考慮……”

    在藺相如侄兒藺離石引領下步入藺府後,明月還在想著觸龍給他出的主意,看上去十分可行。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平陽君與其兄長平原君關係一般,卻和藺相如相善。從這府邸就能看得出來,二人都是傳統意義上的那種“清官”,府邸不大,也沒有太多奢華,進了大門沒走多遠,就到了藺相如待客的廳堂,裏麵設置簡單。

    藺離石二十餘歲,對明月卻不太客氣,甕聲甕氣地說道:“還望長安君稍坐片刻,家叔應還在更衣……”

    明月頷首,坐在案後的莆席上靜靜地等待著,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和藺相如見麵,但回想起來,以往都隻算打個照麵,連話都沒說過兩句。

    明月對於藺相如,其實是再熟悉不過了,《將相和》是小學五年級課文,算是他小時候最早接觸的曆史類的文章,時隔十幾年,明月仍然還記得文章的大概內容,像“完璧歸趙”、“怒發衝冠”、“負荊請罪”,已經成了他張口即來的成語。

    他對於藺相如的印象,也就是從那篇課文裏建立起來的,完璧歸趙時的大義凜然,機智多謀且不說。就說在澠池會盟上,趙王受辱,群臣默然之際,正是藺相如站了出來,要求秦王稷也給趙惠文王彈奏盆缶。

    秦王不願,於是藺相如威脅秦王,“五步之內,我的血還能濺大王你一臉呢!”赤裸裸的威脅。藺相如或許是有幾分本事的,有把握越過五步距離,直衝到秦王跟前,用手裏的銅缶和他來個同歸於盡。這種舍我其誰的霸氣,著實讓秦王震驚。

    爾後,秦王身邊的護衛隊試圖用手中的劍伺候藺相如(“左右欲刃相如”),藺相如隻瞪了他們一眼,護衛就全體慫了(“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因為藺相如離秦王太近,他們投鼠忌器。秦王側視左右,發現身邊的護衛似乎也沒什麽卵用,所以“秦王不懌,為一擊缶”……

    這一段真讓人拍案叫絕,要知道,這位,可是囚禁逼死了楚懷王的秦王稷,是“天下莫不西首而朝”的秦王稷,是擁有白起,擁有數十萬秦軍,不可一世的秦王稷啊……

    那或許是除了眼睜睜看著羋太後和義渠君鬼混生子外,這位秦王此生唯一一件憋屈事了吧。

    雖說澠池之會,並不僅僅因為藺相如個人的膽識和謀略,更重要的是當時趙國國力還比較強大,秦王稷也想要與趙和解,以便全力進攻楚國腹地。但藺相如英勇無畏的形象,算是在明月心裏紮下了根。

    所以當他來到這個時代,乍一看在朝堂上溫文爾雅,與人談也輕言細語的藺相如時,一時間內無法將他跟課文裏那個瞪大眼睛,高舉銅缶威脅秦王的勇士視為一人。

    正胡思亂想間,藺相如出來了……

    比起小半年前的初見,藺相如又瘦削了幾分,或許是因為出身低微,他皮膚比起從小嬌生慣養的貴族而言黑了許多,頰骨凸出,胡須和發際黑色裏夾雜著一些白絲,畢竟是年過五旬的人了。

    這樣一來,他離書本上無畏勇士的形象,就差得更遠了,當年的他藺相如芒畢露,尖銳到隨時能脫穎而出,刺得對手連連退步。可如今的他,卻被歲月和繁重的朝政國事打磨得圓潤光滑,再無當年勇銳。

    明月絲毫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向藺相如見禮:“小子見過藺卿,深夜來訪,叨擾了……”

    ……

    明月在看藺相如,藺相如也在細細打量他。

    一如市肆裏傳聞的,長安君是一翩翩佳公子,俊朗的外表,得體的禮節,而且恍惚間,藺相如總覺得,長安君還有些先王的模樣和舉止——當然,或許他也和先王一樣,看似文雅謙遜,實則心思深沉……

    這不是貶義,其實在藺相如看來,趙國需要的,就是一位聰慧的執政者,這樣才能讓趙國這條大船不要駛入漩渦逆流。

    可惜啊,他隻是嫡次子,王室的繼承就是這麽不公平,更多的時候,看得不是賢肖優劣,而是他們的母親是否是嫡妻,是不是早生了一年半載。

    所以在藺相如眼裏,長安君為臣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不過他未來的方向,卻尤未可知。

    於是藺相如便道:“在公子質齊前後,老臣雖多次與公子打過照麵,但像這樣相隔三步,相對而視,還是頭一回吧?”

    “沒錯,是第一次,小子一直敬佩藺卿,想要登門請教,卻總是沒有機會。”明月對藺相如不吝讚美,既是出於真心,也是因為有求於人。

    藺相如卻隻是淡淡一笑:“那公子今夜來此,又是為何?”

    “好叫藺卿知曉,事情是這樣的……”

    於是明月便將工尹署的事說了一遍,說完後熱切地看著藺相如道:“平陽君固執己見,不願更易舊製,還勒令我不得造新車,小子聽聞藺卿身為內史,掌管財政,有過問此事之權,故而想請藺卿出麵,勸服平陽君,為我趙國再添一良政,也能節省運糧消耗……”

    藺相如麵色不變,認真的聽完明月的話,頷首不言,可他的心裏,卻是在搖頭歎息。

    “年輕人啊……”

    藺相如看著這個滿是衝勁的年輕公子,嘴角露出了一絲笑,他看得出來,長安君顯然是有些心急了,真和當年初入趙國官場的他一模一樣,有棱有角,充滿理想。一心想著對看不慣的、有弊端的事情大刀闊斧地改革,卻沒有顧慮整個官場對此的感受。

    自從長安君回邯鄲後,藺相如一直在關注著他,在他看來,長安君能夠主動向趙王服軟,搬出宮闈,這是識勢的體現,接著又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進入工尹署擔任邦右工尹,這則是務實的體現。

    識勢而務實,是藺相如最欣賞的品質,如今見長安君欲有所作為,就更高興了——他不是單純為了避禍而找一個清閑職位,而是真正想做一點事,如今的趙國,真正想為國、為民做事的人,可不多嘍……

    可造之材啊,藺相如讚歎不已,心裏生出幾分遺憾。若他是一個普通的士人,藺相如或許就幫他一把了,但很可惜,他是一位公子,一位頗得民望,能威脅到大王的公子。

    藺相如不想招致趙王的疑心,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他現在不願跟長安君有太過瓜葛。

    如此想著,藺相如捋著胡須,故作沉吟道:“長安君雖是好意,但貿然變更舊例,的確會讓人不安,畢竟涉及到往前線運送軍糧,稍有差池,便要惹出大禍來。此外,老朽雖是內史,卻不是平陽君的上官,我去幹涉此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這樣做,實在不妥。”

    “連藺卿也不願出麵,也不能理解此事麽?”

    明月聽著藺相如嘴裏的官場話,知道他在拒絕自己,沉默片刻後,起身準備告辭。

    看著長安君麵上的失落,藺相如雖然有些不忍,但他心裏,還有一份不能明說的,對於這位公子的“愛護之心”。

    “莊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藺相如覺得,這棱角分明的年輕公子,需要的不是再度立功,引來世人矚目。畢竟太後不可能長命百歲,若他鋒芒太盛,太後一去,大王親政,誰能護得了他?

    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打磨,是挫折,不能事事太順利,最好一壓就是一二十年,甚至出國去轉一圈,好好閱盡人情冷暖。等到三四十年後今王故去,新王即位,那時候這位公子,便是一位相邦之選了……

    沒錯,在藺相如看來,長安君之才略,比平原君強多了。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長安君,勿怪我,我讓你不能成事,是在保護你,做一個安樂公子,平安活過二三十年,曆練心誌,以求日後掌權執政。”

    至於我……

    藺相如淡然地想道:“你要記恨,便記恨我罷,這也是老臣為先王諸子嗣避免骨肉相殘,做的最後一點事了。”

    誰料,就在轉身離開前,長安君卻突然回過頭:“臨走前,我還有一句話要問藺卿!”

    他要說什麽?藺相如頷首:“公子請說。”

    卻見長安君激憤地質問道:“我想問,當年那個力排眾議,獨自入秦完璧歸趙的智士藺相如,那個澠池會上,當父王受辱眾人訥訥時,站出來冒死維護趙國尊嚴,逼得秦王擊樂的勇士藺相如,如今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