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就這樣崩盤了。
    這是一分鍾之前，哈特曼腦海之中所閃過的念頭。
    在數小時之前，這局麵還是“不可想象”的。
    這一局其實在將近八十年前就開始了。第八武神被鏟除之後，約格莫夫開始不耐煩了，期望徹底鏟除“武神更生”這種不應該存在的現象。而在動手炮製第九武神的時候，約格莫夫同時製定了不少鉗製“人工武神”的計劃。
    更新一代的中微子探測器，也隻是一個備選方案。在第九武神的時候，這個計劃沒用上，於是約格莫夫轉而將之作為陷阱——一個針對未來武神的陷阱。
    在有心算無心之下，戰況本應該是順利的。
    不管是武祖還是第十武神，如今都不可能勝過神速王。神速王本應重創、生擒所有俠客，為他自己理想中的“動物園”添磚加瓦。
    如此巨大的情報優勢，如此巨大的戰力優勢……敵人根本不應該掙紮。
    但武神偏偏就掙紮成功了。
    陛下冒進的舉動，將重要的行星鎮壓用兵器送到了武神的攻擊範圍之內，也因此讓羅曼司王行動受限，不得不去救援。
    現在來看，羅曼司王朱安雷賓也許指望不上了。最好的結果，也就是他在賠上大量裝備之後，帶著陛下的生物腦全身而退，這一具強大的堡壘型義體恐怕是保不住了。
    沒法按照預定計劃那樣快速平定地球外層空間叛亂了。
    哈特曼調集了更多的無人機去與白漫廝殺。白漫看起來也走到了生命倒計時。他渾身是傷，彈藥也逐漸見底，隨時有可能敗亡。
    哈特曼在這個時候接到了約格莫夫的傳訊。
    阿耆尼王對羅曼司王有些惋惜。雖然不知道武神做了什麽，但是就陛下傳回的情報來看，朱安雷賓已然凶多吉少。
    盡管羅曼司王在頂尖武者的行列之中，隻能算平庸的戰士，但阿耆尼王還是覺得有必要惋惜一下。至少他確實是一個優秀的護衛。
    至於“這裏的生物腦隻是真性人格覆麵”的事情，哈特曼倒是不怎麽驚訝。
    盡管從沒有承認過這個生物腦是真性人格覆麵，但反過來，陛下也從沒有否認過。他或許是不屑於說，或許是懶得說。
    按照哈特曼對約格莫夫的理解，萬機之父陛下一心等待“舊曆史的完全終結”，在此之前，他絕對不會離開防禦最為牢固的禦座。八十年前的時候，他也隻是拋出了一個假性人格覆麵，並且還是哈特曼親自做的安全措施。
    身為安全負責人，哈特曼知曉很多事情。
    第九武神誕生之前，萬機之父陛下就試圖創造真性人格覆麵。他一直試圖往克隆的空白大腦灌輸自己的記憶。隻是八十多年過去了，陛下始終沒有解決關鍵的問題——大部分真性人格覆麵都並不完全讚同本體。
    約格莫夫很有先見之明，沒有將最高級用戶權限與“大權”後門相關記憶共享給任何真性人格覆麵。
    但這或許也是他失敗的緣由。不管怎麽說，超級權限與“大權”本身，就已經是陛下思考邏輯的一部分了。缺失了這一部分的真性人格覆麵幾乎會立刻察覺到“我不是我”。
    武神們尚未察覺就已經跨越過去了的關卡，莫名攔住了約格莫夫至少六十年。
    當然，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陛下在提出自己有參與戰鬥、親手鏟除武神的想法時，阿耆尼王就有所察覺了。
    隻不過，他並沒有質疑這一切。這對於他——對於“人類的防火牆”來說，是不必要的。
    ——至少能夠摧毀一名武神。
    阿耆尼王注視著掉轉炮口的龍首主炮。這一擊必然會引爆那個武神體內的裂變反應堆，而這次鏈式反應距離“控製論亡骸”的聚變反應堆太近了，有五成的概率會讓融合反應失控。到時候，周邊的士兵或被中子流重創、或被光輻射熔成一團。
    龍首主炮開始蓄力。
    但是，就在這個瞬間，異變發生了。
    一股數據流——一股全新的內力驟然發起突襲。
    內功的“啟示”，是將黑客常用的各種工具，作為自己意識的延伸，用“反射”而非“思考”駕馭這些攻擊性的程序。驅動這些工具進行試探性攻擊的“動作”，與“意識”的勾連更深，因此，“內力”帶有很強烈的個人風格——正如外門武者可以從動作之中側寫對手人格一般，內家武者在這一點上要走得更遠。
    隻是一瞬間，阿耆尼王就完成了判定。
    但是他的理智卻同時同步否認了這個判定。
    【祝心雨？你這家夥，為什麽……】
    在艦艇之內。
    那個可恨的恐怖分子，在艦隊之內發動了攻擊？
    難以捉摸的力量。
    阿耆尼王在這一瞬間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誤。有好幾個俠客曾對艦隊網絡釋放過攻擊。他們的訪問，也確實暴露出了若幹個漏洞。
    隻是那些俠客的內家修為不足，無法在電光石火之間利用到窺見的漏洞。他們在逆向出攻擊代碼之前，就已經被哈特曼殺死了。
    白漫牽扯了阿耆尼王的注意力。或許是出於對俠客的輕視，阿耆尼王還沒來得及替換掉有問題的組件。
    而以“圖靈”為綽號的古老俠客，在出手的刹那就取得了權限。
    ——不對，這個反應速度，確實是在艦隊之內……
    ——但是……那個女人的輸出流量，為什麽這麽低？她所處理的問題……
    哈特曼敏銳察覺到了異樣。兩股內力在艦隊內網之中展開廝殺。
    隨著交鋒的進行，哈特曼察覺到了更多的細節。
    這種“異樣感”並非是距離帶來的延遲。艦隊之內的敵人，對攻擊的反饋非常迅捷。對方好像單純是……無法同時處理太多的攻擊？
    阿耆尼王隻需要炸掉特定的戰艦服務器，然後根據對方網絡波動的狀況，就可以大致判斷對方物理地址。在一秒之內，阿耆尼王強控中級軍官炸掉了五個不同的副處理器。
    但是，最終的結果卻再次讓阿耆尼王感到困惑。
    ——兩個地址……不同的戰艦……她是怎麽做到的？
    兩股意識在網絡之中不斷跳轉、躲閃、廝殺。
    一切都發生在幾秒之內。
    龍首主炮蓄力完畢。
    就在這一刹那，阿耆尼王終於意識到對方的目的。
    “控製論亡骸”的姿態控製係統！
    白漫眼前一亮。如焰如水的光在他眼前閃爍。在他的麵前，一名高級軍官幾乎是瞬間就打成一團等離子體。他高舉揮下的熱能斧連同小半截手臂飛了出去。
    幸好磁約束裝置與中子減速機構的消滅時間有微妙差異，核融合沒能持續下去。
    蛇頸轉動了一圈。
    在那一刹那，蛇頸轉動一整圈。
    無形的死神之劍掃過了整個戰場。一道不可視的“麵”將戰場分為了“上”與“下”兩個部分。與這個無形平麵交界的所有物質都被升華成等離子體。無數戰機直接損毀，在半空之中化為光團。
    控製論亡骸三架主炮的另外兩架被攔腰斬斷。
    本已心存死誌的尼婭古蒂目瞪口呆的望著周圍。
    匯聚在一個平麵上的光團，遠遠望去，仿佛一個微型的河係模型。
    整個艦隊因此遭受重創！
    這是……發生了什麽？為什麽？
    ………………………………
    在這一瞬間，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向山背靠著羅曼司王的義體驟然發力，用肩膀與腰部的力量將羅曼司王投向約格莫夫。
    拳頭揮動，那一顆比常人更大的腦子被羅曼司王轟成了一灘蛋白質漿液。羅曼司王的拳頭繼續連打，打穿了約格莫夫剛剛打開的保護結構。
    半片無垠的星空，半片碧藍的地球，交界之處是大地的弧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向山笑出聲。大概是笑出了聲吧。他失去了大部分感知，實在不知道自己的發信裝置是不是還完好的。
    “爽啊……”向山視野邊緣開始發黑，“不知道為什麽，心裏舒暢得不得了……”
    ——萬機之父……至少是個分身，被殺死了。庇護者鎮壓地球的行動，看起來也是失敗了。少了這樣一台能夠作為戰術核心，長期在卡門線外阻擊俠客的堡壘型義體，庇護者必定不能竟全功。
    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向山打算切斷視覺。現在視覺器官的噪點已經很影響人的精神狀態了。
    但是，這一次，厲鬼形象的向山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真的可以瞑目了嗎？
    “喂喂……咱們不是敵人嗎，六龍教的……”向山的思維也出現了刹那的遲滯。
    ——真的滿足了嗎？
    ——真的可以甘心嗎？
    ——就這一點成績？
    ——與整個世界相比？
    向山的義眼重新亮了起來。
    “感覺……好像在什麽地方……有過類似的感覺……”
    ——不甘心……絕對不能忘記……
    “哈，‘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就算是爛人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向山從身後的存儲倉裏取出攜帶的纜線，然後抬頭望向大概腦死亡的羅曼司王。他身上還纏著兩道磁鏈兵器。
    向山在與羅曼司王的交手之中，已經把對方義體的情報掌握了個七七八八。他收縮磁鏈兵器，借力跳到了羅曼司王背後，閃電般將數據纜線插入羅曼司王因裝甲破缺而暴露的接口中。
    但此時此刻，疲憊感更強烈了。
    ——不行，不能睡……
    向山在彌留之際，調用了自己所能使用的全部咒。他幾乎失去了判斷能力，隻是憑借著本能運行內功。
    拓拔軒轅十四最後交給他的數據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阿零交給拓拔的數據，最新銳的三條咒，其中有一條，在羅曼司王身上還沒有被修複。
    向山成功提權。
    朱安雷賓的義體停止了盲目揮打。向山操縱朱安雷賓的義體反身一掌打在自己胸口。
    向山最後的掙紮，他想要嚐試能不能操控這一具完好的義體，拆掉身上失控的反應堆。
    向山借助金屬脊椎傳遞次聲波，隻對細胞結構有強力滅殺功能，朱安雷賓的義體完整度很高，強大的抗輻射能力讓這具義體保留了全部的行動能力。
    但是，意識之中的昏沉，將向山拖入了深淵之中。
    ——啊啊啊……完蛋……
    ——跟約格莫夫同歸於盡算是好結果了，但畫麵定格在這裏，怎麽看都像是跟朱安雷賓同歸於盡了，我還是下風……
    ——阿鬼啊，你出主意就是讓我丟人的吧……
    …………………………………………………
    在這一瞬間，哈特曼出現了一個操作失誤。
    白漫終於抓住了機會，越過再次被切斷的甬道，打碎了正麵的無人機。他終於衝入了艦橋。白漫不知道剛才的攻擊從何而來，但那一發攻擊也帶走了艦橋最後的一重天武者。白漫舉起剛剛繳獲的熱能斧，一斧頭劈在了艦橋上的那個圓柱體上。
    斧頭很順利的熔穿裝甲。但是，白漫卻陷入了困惑之中。
    這個裝甲……分明隻是外殼！
    阿耆尼王剛剛轉移了！
    沒錯，就在意識到祝心雨目的的瞬間，阿耆尼王就當機立斷選擇轉移。同時他也差地放棄了對白漫的圍殺。與祝心雨相比，一個白漫微不足道。
    阿耆尼王隻留下了艦橋上的外殼，本體則攜帶部分組件，從艦橋下方的預留通道進入停機坪，落入自己的專屬座駕之中。
    他鎖定了祝心雨的位置。
    在兩艘不同的戰艦上，有三名武者剛剛從瞬間的恍惚之中恢複。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還在慶幸自己剛剛的走神沒有被注意到。
    然後，他們就被瞬間按倒。
    阿耆尼王強控周圍的武者，扭斷他們脖子，直接扯出脊椎，連同整個處理器一起拔出來。
    他快速在那兩艘戰艦的服務器內創建虛擬機，讀取剛剛從人身上抽出來的設備，然後備份到自己身上的虛擬機內。
    ——奇怪……這……到底是哪裏……
    ——日誌被篡改的痕跡……
    ——這三個人到底是誰？他們肯定不是祝那個家夥。可是，這內力……弟子嗎？不，就算是弟子也沒有風格如此接近的道理……
    阿耆尼王重新審視他複製到的數據，快速檢查所有陌生代碼。
    ——從未見過的組件……從未見過的工具……這是……
    阿耆尼王感覺自己找到了祝心雨的蛛絲馬跡。
    行星鎮壓艦隊斯瓦爾巴兵團不是他阿耆尼王的艦隊，而是羅曼司王的艦隊。
    這支艦隊平素駐紮在金星，守衛人類基因庫本身的安全。
    阿耆尼王很少接觸這支軍隊，因此，這支軍隊的網絡安全問題並不小。
    恐怕在開戰之前，祝心雨就不知不覺間滲透了不少力量進來。
    隻是，這些組件的工作原理……
    阿耆尼王有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夠解開一個困擾了他多年的謎題了。
    那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
    在他曾在火星順手處理了一樁數據盜竊事件。他本以為是祝心雨所做，但是最後卻定位到了身在地球的第八武神。隻是……
    無論是疑似在木星宙域的祝心雨，還是在地球的第八武神，都不應該表現出那次交手時的迅捷才對。
    隻要破解了對方的手段，就可以弄清楚那一次的真相。
    與此同時，他也能夠在網絡世界之中，找到祝心雨的足跡。
    與之相比，或許地球根本算不上什麽。
    ——沒錯，就算這裏全線潰敗，隻要在另一篇戰場上贏回來……
    想通此節之後，賈庫布·哈特曼不再猶豫，立刻啟動了座駕。戰機化作一道流光，直接脫離了戰場。
    ………………………………
    白漫沒有在戰艦之中停留過久。他在裝備庫找到了一組外接式的飛行裝備，立刻轉身進入宇宙之中。
    外側的慘烈程度超乎想象。整個艦隊都是一副淒慘的樣子。隨著阿耆尼王的離去，斯瓦爾巴兵團失去了指揮，與殘存的俠客廝殺在一處。
    白漫收到了尼婭古蒂的訊號。他找到了尼婭古蒂。
    “快一點，我們得去把向山撈回來，但願還來得及……”
    尼婭古蒂如此說著，讓白漫帶著她前往控製論亡骸的邊緣。
    白漫越過了那巨大的龍首。如同神獸一般的鋼鐵造物，數十分鍾之前還是如此殘暴，看上去不可戰勝。然而現在，斷裂的龍首隻能懸浮在宇宙之中，被太空垃圾接連命中。
    白漫在十米之外就檢測到了那狂暴的核輻射。
    從數據上看，他瞬間明白了什麽。
    “裂變堆……武神這是……”
    難道說以殘軀擊殺羅曼司王的訣竅就是這個？
    就算實際看到了，白漫還是覺得荒誕。他想象不到這就是怎麽一回事。
    尼婭古蒂道：“把我扔過去，扔到朱安雷賓的後背。然後你立刻後撤，去支援別人。”
    白漫繼續靠近：“沒必要吧，我可以直接……”
    “向山能夠脅迫朱安雷賓放棄大部分非動能武器，應該是將反應堆推到了無限接近臨界點的狀態……”尼婭古蒂說道：“你現在是我們這邊最接近完好的一重天武者。不管是現在加入戰局，還是立刻返回地球，都能對局勢產生巨大影響。這個風險不該由你來冒。這種事情我不需要助手，把我扔過去吧。這是武魁首的命令。”
    白漫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將尼婭古蒂投擲出去之後，白漫轉身奔向另一處戰場。
    尼婭古蒂一隻手臂勾住了朱安雷賓肩膀，然後順勢握住了向山的那根纜線，將向山那一頭從向山身上扯下來，連接到自己身上。
    在進行這一步的時候，他飛快躲避到朱安雷賓義體的後側，用義體來阻隔自己與向山。這具義體的中子減速機構與超導框架可以最大限度遮擋輻射傷害。
    向山最後的攻擊解除了朱安雷賓的防火牆。尼婭古蒂順利完成了接管。朱安雷賓正麵的義眼也出現了噪點。尼婭古蒂不敢猶豫，立刻撕開向山胸前的護甲，暴露出滾燙的內部。
    向山義體軀幹部分已經一塌糊塗，高溫甚至讓一些零件開始溶解。反應堆的磁約束裝置隨時有可能因為高溫而失效，屆時反應堆會瞬間融毀。如果裂變燃料控製不好碰到一起，超過了臨界體積，朱安雷賓的義體連同尼婭古蒂一道，都會變成天空中的一道光。
    尼婭古蒂操控朱安雷賓的義體，握住那接近失控的反應堆。手臂裝甲發出異樣響動，似乎因為高溫而輕微變形。尼婭古蒂拔下了反應堆，然後連同纜線一道，纏在朱安雷賓身上脫離的飛翼上。尼婭古蒂命令這飛翼飛向殘存的航母。
    在失去指揮之後，斯瓦爾巴兵團本就陷入了混亂。朱安雷賓義體組件的敵我識別碼，又具備極高的權限，以至於根本沒有人察覺到這失控的反應堆。
    核爆的光芒最後一次在太空中亮起。大約是某位俠客做的吧。
    每一個一重天武者，都具備使用中子流點燃鏈式反應的能力。
    大約四十分鍾之後，楊振豪抵達了戰場。
    ……………………………………………………
    大約五十分鍾之後，祝心雨終於知曉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你都幹了些什麽啊……”祝心雨喃喃自語，“不，我都幹了些什麽啊……”
    她捂住眼睛，如同幼年時那樣，試圖擦拭不存在的淚水。
    “我究竟幹了什麽啊……”
    “居然讓哈特曼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