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隻是垂死之人的一個夢。
    這或許是曾經發生過的故事，隻是無人證明。
    還不是神速王的隼·弗伊格特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量子硬盤，最尖端的存儲設備，大腦一片空白。
    約格莫夫·弗伊格特剛剛將一塊量子硬盤插入了哈特曼義體上的接口，然後抽出了向山腦袋裏的最後三塊硬盤自己保留。
    “真是可敬啊，哪怕隻剩下生物腦……不，可能你的大腦，也能算演化史上的一朵奇葩吧？”巨人在公共頻道中低語：“隻是現在人類已經淩駕於演化史之上了。我會懷念我們分享過的勝利的滋味……再見了，朋友。”
    巨人在說話之間，扭斷了頭顱與軀幹相連的脊椎，扯斷信號線。
    ——那會痛嗎？
    隼忍不住想到。
    約格莫夫將這個腦袋端端正正地放在指揮台上。
    在這一瞬間，那一截脊椎彈動了一下。
    這一截脊椎保留了運動機能。看樣子是有特別的運動結構吧。隻是脫離了能源係統之後，隻靠電容器裏短暫存儲的電能，恐怕也不能運動幾下了。
    拉馬克號正在朝著地球墜落。
    “以後再不會有葬禮了。這是人類最後一場葬禮。”統帥者這麽說道。
    戰鬥的餘波已經打穿了艦首。這沉重的戰艦落入大氣層之後，被壓縮加熱的空氣就會湧入。失去了金屬顱骨的密封，脆弱的生物腦根本無法抵禦進入大氣層所產生的高溫。
    這艘戰艦就是他的棺材。地球就是最初俠客的焚化爐。
    艦橋的其他地方，許多帶有矢量噴射器的組件從艦橋下方飛了上來，巨人身體各處也彈出內置的構件。很快，那些組件在巨人的身後結合，形成一件飛翼。
    鮮紅的飛翼，如同鮮血一樣刺目。
    哈特曼的義體打開，彈出筒狀的核心部件——僅包括大腦與運算中樞的部分。
    這個時候，向山的頭顱停止了動彈。
    頭顱原本雙眼在不停地轉動，仿佛在尋找什麽。但在指揮台上，在那個被炸出的缺口處，他的視線停住了。停在地球上。
    約格莫夫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半片無垠的星空，半片碧藍的地球，交界之處是大地的弧線。
    大地之上，仍舊有零星的燈火。
    美麗的星球啊。
    約格莫夫垂下視線。他告誡自己，不能被那光所迷惑。那是必須隨著舊曆史葬送的東西。
    盡管如此美麗。
    他低聲說道：“你們歸於塵土，而我們……將抵達彼岸。”
    “朱安雷賓，保護好哈特曼。去林奈號！”
    眾人轉身離開，隻有隼依舊盯著那個缺失保護的頭顱。
    約格莫夫回過身，語氣有些嚴厲：“隼，到了這一步，你卻要選擇另一條路嗎？到了這種情況下？”
    朱安雷賓繃緊了身體，將哈特曼的大腦護住，緩慢後退。他知道，這位名義上的戰友，跟那個不可逾越之人差不多可怕。如果這個時候他突然變換立場……
    約格莫夫再次追問：“隼，你現在在想什麽？”
    隼依舊沉默著。
    日後被稱作“諸王”的軍官們，默默握緊了武器。
    突然，隼發泄一般將自己手中武器擲在地麵，轉過身，怒氣衝衝地撞開日後的戰神王、天神王，直接越過眾人離開了這裏。
    此時此刻，向山的眼睛盯著那顆星球。他已經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過於追求技術、武術的極致，讓他將大部分記憶都轉移到了硬盤之中。
    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在驚歎於地球美麗的同時，腦海中開始最後的計算。
    在硬盤離體的瞬間，他最後一次讀取了其中的內容，並將之作為短期記憶暫時存儲。大腦似乎在嚐試將之轉為長期記憶，但是現在這部分活動隻能占用極少量的資源。
    他在嚐試自救。
    這個失去了名字的男人，最後從記憶中讀取了帝釋天級戰艦的結構圖以及自己最後一次戰鬥中的場地細節。他知道自己正墜向地球，也知道要不了多久戰艦就會撞上大氣層，自己會被離子化的空氣焚燒。
    他必須要自救。
    散熱係統……
    艦橋與主服務器的“副散熱係統”，是依托於空氣循環的。在這個所有士兵都不大需要空氣的戰艦裏，氣流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給基層士兵散熱使用。
    有兩道通風管道，會貫穿帝釋天級戰艦的艦橋慣性補償結構，穿透很厚一層減震材料。
    那裏會是安全的。
    ——必須移動到那裏……
    ——在沒有手腳的前提下……
    電容器內殘存的電能會在十分鍾內徹底流失。
    高能量密度的電容器，可以積蓄電能同時快速釋放，是武道之中“發勁”的基礎。優質的電容器支撐著瞬間釋放破壞力的發勁技巧。但是，能夠快速釋放電能的電容器，並不能長期積蓄電能。
    但是……墜落已經開始了……
    有誰……從月球出發的……某個敵人，就是為了規避那個人的……內功……
    拉開一光秒距離，另外還試圖利用地球遮擋……
    這裏距離地球很近……墜落已經開始了……
    距離黑障區，隻有幾分鍾……
    開口的位置……
    殘餘電量……
    移動的方式……
    男人隻能選擇用半截脊椎抽打。他的大腦正在快速生成新的控製插件。
    以男人登峰造極的武學控製能力，有一分希望吧。
    他可以控製自己做最後兩次移動。
    兩次之內，一定要進入通風口。
    那個被自己的大口徑武器炸開的通風口……
    不行……
    完全不行……
    兩步不夠……
    不管怎麽計算都不夠……
    分配給“路徑計算”的能源正在飛快流逝。他甚至不得不讓大腦承擔大部分的任務。人腦在“節能”方麵算是有著狹窄的優勢。
    不行……
    死定了吧……
    ——不過……我這一生也算……盡力……
    ——可以瞑目……
    ——真的可以瞑目了嗎？
    這一瞬間，男人腦海中生出雜念。
    ——真的滿足了嗎？
    ——真的可以甘心嗎？
    ——就這一點功績？
    ——與整個世界相比？
    男人甚至有了哭泣的衝動。就算不甘心，那又能怎麽樣？
    爆炸。可能是自己一路戰鬥所遺留的損傷，也有可能是自己留下的炸彈。總而言之，帝釋天級戰艦內發生了爆炸。在失重的環境下，男人的頭顱被爆炸顛了一下，轉過方向。
    地球從眼角流走。
    但這個瞬間，男人看到了理論上不應該在那裏的東西。
    ——那是什麽？那插在地上的金屬……
    剛才還不在那裏的東西。
    是武器，長柄的。
    計算一瞬間就完成了。
    有希望。
    這是一個“著力點”。
    借用這個著力點，就可以跳到管道裏麵去。
    ——可以的……
    男人殘存的脊椎微微勾起，斷麵掃過指揮台，晃晃悠悠撞向那個金屬結構。
    還有五十秒左右進入黑障區。超高溫的大氣將會將這裏變成焚化爐。
    男人的腦袋在失重的空間裏漂浮了十五秒。
    ——不能著急……
    殘骨勾住了戰槍的中段，人頭旋轉著改變方向。
    ——就是現在！
    脊椎外附的小型電容器瞬間釋放了全部的電能，脊椎瞬間一彈。人頭在半空中逆時針轉動。殘存的脊椎旋轉了一周，從另一個方向撞向長槍中段。
    最後一次發力。
    伴隨著金屬的脆響，運動結構連帶著脊椎本身在半空中散碎，男人的頭如同入窟的野兔，嗖的一下鑽進通風管道。
    電能已經徹底耗盡。
    就連維持細胞活性的部分也是。
    戰艦開始劇烈震動。大氣密度已經足夠高了。
    男人的頭顱繼續滾動，數次撞擊管道內壁。在這般撞擊之中，他隱約看到身後的明亮光線。
    少量熾熱空氣進入了這一段管道。殘存的電子元件在高溫的作用之下逐漸溶解。
    但是，隻是少量空氣而已。
    雖然這些空氣的能量密度不低，但是總的質量卻並不多。
    ——能夠……活下去……
    男人如此想著。
    ——記憶丟失……問題很嚴重……可能……
    ——或許有備份……或許……可以通過詢問他人，加上邏輯推理，重構社交網絡……
    ——沒錯……可以接受的結果……
    ——或許他們很快就會……找到……
    意識逐漸沉入深淵。
    ——這場戰鬥還沒……完……
    或許是最後一個意識。
    或許是在夢中回憶故事的人發出的感慨。
    ——啊啊……你這樣不行啊，隼……
    ——首鼠兩端對個人來說，是最糟糕的選擇……你不會因此自豪，也不會因此而感到救贖……
    ——你死定了……
    ……………………………………………………
    這是曆史之中極少有人注意到的細節。
    第二武神誕生的時候，神速王是庇護者陣營中最先相信這一消息的。
    但是，隼·弗伊格特終歸沒有得到自己真正等待的奇跡。
    神速王的戰槍在戰艦墜落後的第二個月被軍隊回收。失去了向山的俠客陣營失去了對地球的控製能力。
    戰艦艦橋上，一切能夠被俠客利用的東西都要拆除或毀掉。
    沒有人找到通風管深處。這個係統在整個戰艦上是不大重要的部分，也沒有什麽尖端的設備。
    後來，也有俠客來緬懷最初的武俠。
    但是沒有人找到通風管道深處的那個人頭。
    隨著高價值部件被拆走，這裏逐漸被遺忘了。
    五十年後，墜落地周圍的城市連廢墟都被沙塵掩埋。
    生物圈的大滅絕，讓氣候失去了柔和。原本中部平原的狂風就被視作天災，讓原本居住在這裏的古老文明難以更進一步，也讓開拓這裏的殖民者吃了許多苦頭。在失去植被固定土壤之後，恐怖的風暴成為了一種日常。
    一百年後，新的城市……不，應該叫“超級大樓與周邊窩棚”出現在附近。這裏的人們已經逐漸忘記了一百年前的事情。
    城市會將垃圾轉運到周圍的聚居地。荒野之中，有手藝人會打造一些低品質的零件。
    百年之前的戰艦，也被視作一種特殊的“礦脈”。隻是對於貧民來說，宇宙戰艦部件甚至還不如富礦石有用——戰艦的絕大部分金屬，加工難度都太大了。沒法加工的材料就不是合用的材料。
    一百三十年之後，第八武神引發的混亂，讓幾個不知真相的平民從城市逃了出來。
    他們來到了這個垃圾填埋場，建立了新的聚居地。對於他們來說，帝釋天級宇宙戰列艦，也隻是垃圾場天然的一部分，是整個垃圾場最難加工的垃圾，也是偶爾能找到寶藏的地方。
    懷揣著淘金願望的年輕人們開始拆卸能找到的每一顆螺絲。
    一直到兩百年後，一個孩子沿著管道尋寶。
    這個故事終於開始了。
    【第六卷，火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