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三更天，李芸就醒了，點亮油燈，先穿上平常的粗布衣服，找出家裏最好的兩套衣服，一套放在自己床上，然後拿著另一套來到隔壁房間，推了推床上的兒子。
    “興兒，快醒醒，要去拜活佛了。”
    熟睡的錢興被她推醒，坐了起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含湖地問道。
    “娘，現在什麽時候了？”
    “剛過三更，快點起來，咱們要去拜活佛，可不能晚了。”
    “哦，知道了。”
    一邊應著，錢興一邊摸索自己的衣服，看著兒子臉上那一塊猙獰的傷疤，以及在油燈微弱的照耀下黑洞洞的眼眶，李芸忍不住一陣心痛。
    妖獸入侵的時候，她和兒子雖然活了下來，但丈夫卻為了保護他們葬身獸口，而且在逃命的時候，兒子的眼睛連帶著半邊麵皮也被妖獸硬生生的撕了下來，就此失明。
    把衣服遞到兒子手裏，李芸先去洗手，然後來到堂屋，為供奉的佛像奉上三根線香，這才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早飯。
    說是早飯，其實也不過是兩個窩頭，兩碗稀的跟白開水沒什麽兩樣的稀粥罷了。
    為了求見活佛，為了治好兒子的眼睛，她已經傾盡所有了。
    端出早飯，兩人迅速吃完早飯，顧不得刷鍋洗碗，李芸回到自己房間，換上先前拿出來的衣服，借著油燈的光亮，對著銅鏡仔細檢查。
    衣冠不整，對活佛可是大不敬。
    說是家裏最好的衣服，但以她如今的家境，也不可能是綢緞的，依然是粗布材質，不過是家裏唯一一套沒打補丁的衣服罷了。
    整理好衣冠，梳好頭發，李芸打開床頭的布包，包裏是一個黃梨木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擺放著一頂僧帽。
    僧帽由上好的綢緞縫製，上麵還用極細的金線繡出了繁奧的花紋，華美而又莊嚴。
    為了這個僧帽，僅僅是綢緞，她就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而請人縫製和金線，卻是她變賣了丈夫唯一的遺物才做到的。
    那支玉筆，是丈夫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珍寶，寄托了祖祖輩輩對後人的期望，丈夫對它視若珍寶，平日裏根本舍不得拿出來，隻有特別重大的日子才會拿來用上一下。
    上次拿出來，還是兒子周歲時往家譜上寫下他名字的時候。
    兒子抓周那天抓到毛筆時丈夫欣喜的表情，還有他鄭重在家譜上寫下兒子名字時的場景，仿佛又浮現在了眼前。
    “錢興，興兒，振興家族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
    看著手裏華美的僧帽，李芸忍不住紅了眼眶。
    夫君，對不起，但為了興兒的眼睛，我隻有這個辦法了。
    兒子摸索著走了進來，叫道：“娘，我收拾好了，咱們走吧。”
    擦去眼角的淚水，李芸讓兒子伸出雙手，小心地把盒子遞到兒子手裏。
    “托好它，千萬別掉了，你的眼睛就全指望它了。”
    錢興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捧著木盒，仿佛在捧著一件脆弱的稀世珍寶一般。
    黃梨木的盒子，對一個剛剛九歲的孩童來說並不輕鬆，但他也知道，娘親為了這頂僧帽花了多少心血，也明白自己能否重獲光明，也全在這頂僧帽上了。
    吹滅油燈，接著微弱的星光，李芸拉起錢興的衣角，帶他走出了家門。
    三更天，正是夜色最濃厚的時候，也是人睡眠最為深沉的時候，但此時此刻，街上已經亮起了許多燈光，透過窗戶，依稀還能看到一些人影正在忙活。
    李芸見狀，低聲提醒了一句，拉著兒子的衣角，加快了腳步。
    街上很暗，微弱的星光根本不足以照亮道路，但這條路他們早已經走了不下千次，哪裏有坑哪裏有坎，他們早已熟記於心，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離城東越來越近，街道也漸漸亮了起來，城東那片黑暗的夜空也被一掃而空，仿佛太陽初升，刺破了黑暗一般。
    但刺破黑暗的並不是太陽，而是香火。
    來到城東寺廟前，廟宇周圍已經被香火和各種燈籠照的亮如白晝，甚至有些刺眼，而在廟門前，已經跪了幾個人，正雙掌合十閉目誦經。
    李芸沒有去正門，而是繞著寺廟的牆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個鏤空的“卍”字牆洞前，站在那等了起來。
    大約十分鍾之後，牆內忽然傳來一陣壓低的咳嗽聲，李芸趕緊拉過來兒子，一起跪下，並讓他把木盒托送到牆洞前。
    “信女李芸，攜信男錢興，前來拜見活佛，還請師父照拂一二。”
    一隻手從牆洞內探出，抓走木盒，片刻之後，一道沙啞的古怪聲音從裏麵傳來。
    “隻要虔心禮佛，活佛定會垂下佛恩，助你兒重見光明。”
    聽他這麽說，李芸不僅沒有欣喜，臉上反倒露出了一絲失落。
    這句話，她已經聽了上百遍了，每次送東西，牆內之人都會這麽說，但每次拜見活佛，活佛卻都是半點反應也沒有，偶爾的佛恩，也是落在了別人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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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說活佛了，她連牆內之人的樣貌都不知道。
    她本以為是自己先前送的禮物不夠貴重，這才下定決心，傾家蕩產送上這頂僧帽，沒想到最後還是這麽個結果。
    不過她也不敢說什麽，甚至連半點不滿的情緒都不敢有，而是帶著兒子伏下磕了個頭，恭聲道。
    “多謝師父指點。”
    等到牆內腳步聲漸行漸遠，她才敢抬起頭，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走吧，去拜見活佛。”
    兩人回到正門，跟在人群後麵跪下，閉目誦經，等待寺門開啟。
    大概二十分鍾之後，寺廟內忽然傳出一陣洪亮的鍾聲，仿佛是信號一般，人群紛紛停下誦經，吃力地站起來，滿臉期望地望向了寺門。
    鍾聲足足響了一百零八聲才停下，然後朱紅寺門緩緩打開，一個麵目和善的僧人走了出來，朗聲說道。
    “請信徒入寺送香禮佛！”
    話畢，幾個小沙彌推著一個大箱子從寺內走了出來，停在了寺門另一邊，箱子上還寫著兩個金色的大字。
    功德。
    拍在最前麵的是一個衣著華麗的老婦，她來的最久，也跪的最久，即便用上好的軟墊墊著，現在也有些吃不消，隻能在仆人的攙扶下才能勉強站住。
    那僧人喊聲落下之後，她卻揮開了仆人攙扶的手，獨自拄著拐顫顫巍巍地走上前，先向著那僧人行了一禮，才從袖裏取出一大錠銀子，放進了功德箱裏。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施主請入寺。”
    那僧人雙掌合十，向她彎了彎腰，選了聲佛號，老婦回了一禮，這才向著寺內走去。
    整整十幾分鍾之後，她才走出寺廟，但和進去時相比，她的表情卻有些失落。
    活佛沒有垂青。
    眾人一看她這個表情，就明白了原因，心底也有喜憂摻雜。
    喜的是，活佛每日最多隻會垂青一人，既然沒有賜佛恩於她，那自己就還有機會。
    憂的是，她可是縣令老爺的母親，連她都無法獲得活佛垂青，那自己呢？
    每日最多會賜予一人佛恩，可不代表每天都會賜予一人佛恩，準確來說，幾乎是一個月才會有一個幸運兒獲得佛恩。
    第二人，第三人依次入寺，但出來時的表情卻都與老婦差不多。
    很快就輪到了李芸母女，她帶著兒子走近大門，從袖裏摸出最後的幾文錢，有些羞赧地放進了功德箱。
    那僧人連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就隻是例行公事地宣了聲阿彌陀佛，然後便住嘴不言。
    李芸低著頭，走進寺門，寺廟道路兩邊燃滿了長明燈，樹上掛滿了許願鎖，就連遠處的井口，外麵都散落著大片大片的錢幣。
    走到大殿前，從門口旁邊的香盤裏拿起三根長香，李芸深吸一口氣，帶著兒子走了進去。
    大殿內部倒沒有那麽華麗，桌上擺著些時鮮果蔬，桌前是一個碩大的香爐，裏麵正插著十幾根長香，而在桌子的後麵，則是坐著一個僧人。
    不是塑像，是真人。
    僧人緊閉雙眼，一動不動，看上去簡直就像極為逼真的木凋一般，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位並不是什麽木凋，而是貨真價實的活佛。
    長香上飄出的香煙，四處彌漫，但臨近僧人的時候，卻像是撞上了什麽東西一般自行繞開，根本無法進入僧人周身半尺之內。
    李芸點燃長香，恭敬地插上，然後帶著兒子跪下磕頭，磕了九個頭之後，李芸雙掌合十，閉目許願。
    “信女李芸，求活佛大發慈悲，賜下佛恩，讓我兒重見光明，信女願終生供奉活佛。”
    活佛無言，李芸心底的失望也越來越大，片刻之後，她再磕了個頭，就要拉起兒子離開。
    忽然，活佛手掌一動，一根布條從他手中飛出，自行纏在了錢興的眼上。
    “百日之後，自會重見光明。”
    李芸先是一愣，然後便是狂喜，重新跪下，不住地磕頭。
    “多謝活佛，多謝活佛，信女一定會終生供奉，絕不會有半點怠慢。”
    等到她們倆走出去之後，外麵頓時一陣嘩然，但這些卻全然沒有進入活佛的耳中半點，在他的眼中，一道道粗細不同的光線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落入他的掌心，而最粗的那一根，正連在剛剛離開的李芸身上。
    “百萬信眾，願力最強的，竟是一個婦人，嗬。”
    閉上眼睛，正要繼續修煉，忽然，他猛地睜大了雙眼，表情又驚又喜，隨後竟是當場起身哈哈大笑起來，嚇的剛進來的信徒直接坐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總算找到了，我的現在身。”
    話音未落，就見他身形一閃，寺廟中消失不見。